第三十四章(第3/7页)

那男子个头小小,干净利落,秃着头,留着一副八字须。他带了个文件夹上台,将它放在了讲台上。接着,他取出几页纸,开始摆弄起来,其间从未抬头向观众们致意。大厅内掀起一阵不安。我再次好奇起来,心想排队的人不会介意再多等会儿,于是重新小心翼翼地趴在壁橱近边缘处。

秃头男子终于说话了,由于嘴巴靠话筒太近,他的声音嗡嗡颤动着。

“今晚,我想向大家分别展示我三个时期的代表作品。这些诗歌,我大多已在阿黛尔咖啡馆朗诵过,你们会觉得很熟悉,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反对我在这一庄严场合再诵读一遍。还有,现在我告诉各位,到结束时会有个小小的惊喜。我相信它会给你们带来不小的欢乐。”

接着,他继续翻弄纸张,这时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秃头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咳嗽了几声,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好几首诗都押韵,而且相对较短。有关于市公园鱼儿的诗,暴风雪的诗,回忆童年破窗的诗——全都以奇怪的、高亢咒符似的音调被朗诵出来。我的注意力游离了几分钟,接着,我发现正下方某处一些观众开始交谈了起来,说话声清晰可辨。

此刻,那些声音还比较低沉,然而,当我用心去听时,它们好像越来越放开了胆。最终——当秃头男子在朗诵一首有关他母亲这些年所养的几只猫咪的长诗时——那噪音渐渐传入了我耳中,变成了大型聚会中人们多少带着正常音调的声音。我克服了小心翼翼之感,挪到了壁橱的最边缘,双手紧紧抓着木框,向下望去。

那谈话声的确是由坐在我正下方的一群人发出的,但其中涉及的人数比我料想的要少些。有七八个人已然决定,不再留心聆听诗歌吟诵,这会儿正开心地互相攀谈着,其中有几位为了说话已完全转过身去。我正欲细看一下这群人,突然瞥见柯林斯小姐就坐在后面几排的地方。

她身着第一次晚宴上穿的那件精致黑色晚礼服,披肩也仍旧围在肩上。她正同情地看着那秃头男子,头微微歪向一边,一根手指抵着下巴。我又凝望了她一会儿,但她神情一片宁静安详。

我将视线转回到正下方那吵闹的人群上,发现这会儿他们正在传发扑克牌。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群人中的核心人物包括了我第一天晚上在电影院遇见的那帮醉汉,而且就在刚才,我还在走廊上撞见过他们。

纸牌游戏越玩越喧闹,他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人们纷纷投来了不满的目光,然而,渐渐地,大厅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起话来,尽管声音有所克制。

秃头男子好像毫无察觉,继续热切地朗诵着,一首又一首。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这是自他登上舞台后的首次停顿。他拢了拢纸张,说道:

“现在开始第二阶段。你们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第二阶段缘自一场重要的事件。那一事件让我无法再沿用迄今为止使用过的工具创作。也就是说,我发现我的妻子不忠。”

他低下头,仿佛一想起这事仍令他悲痛欲绝。就在这时,我下方的那群人中有个人喊道:

“这么说来,他过去显然一直错用了工具!”

他的同伴们哄然大笑,然后,另一个人喊道:

“拙匠总怪工具差。”

“看来他妻子也是这样。”第一个声音道。

这番对话显然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果然引得众人哧哧窃笑。秃头男子在台上到底听到了多少并不清楚,但他停了下来,并没有看向那些起哄者,而是又摆弄起手中的纸来。他本来打算多说几句,多介绍一下他的第二阶段,但现在放弃了这一念头,又开始背诵起他的作品来。

他的第二阶段与第一阶段并无明显不同,而观众的骚动不安却有增无减。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一名醉汉喊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不过大厅里许多人放声大笑起来。秃头男子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对观众的控制,一句话只背了一半便抬起头来,站在那里冲着灯光眨眼,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显然,他可以选择立即放弃舞台,而更体面的选择是,在离开之前再朗诵三四首诗。然而,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解决之道。他慌慌张张地又朗读起来,也许是想尽快结束这既定的节目吧。结果,他读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同时也助长了他死对头的气焰,此刻他们发现他已被逼得慌不择路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只是我下方的人群——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引起了满堂哄笑。

最后,秃头男子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把文件夹放在一边,一声不吭,用乞求的目光盯着观众席。刚才一直大笑的人们此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懊悔吧。秃头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中有了些许威严。

“我答应过,要给你们一个小惊喜,”他说,“惊喜来了。一首新诗。我一个星期之前刚完成的。特意为今晚这一重要场合所作。题目就叫《征服者布罗茨基》。请允许我朗诵。”

此人又开始摆弄起纸张,但这次观众都保持安静。他前倾身体,开始朗诵。念了开头几行之后,他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吃惊地发现大厅仍旧一片安静。他继续朗读,自信心渐渐高涨,没多久便高傲地挥起双手,强调起某些重点语句。

我本以为这是一首泛泛描绘布罗茨基的诗作,但很快我就明白,此诗只关涉布罗茨基与酒精的一次次交锋。开头的几节将布罗茨基与几位神话英雄做了比较,于是,便有了布罗茨基面对入侵的敌军,站在小山顶上猛掷长矛的形象,有了布罗茨基勇抓海蛇的形象,有了布罗茨基被锁链绑在岩石上的形象。观众们继续崇敬地甚至肃穆地聆听着。我看了一眼柯林斯小姐,但没发现她表情有何明显变化。她一如之前,饶有兴趣却又超然地观察着那诗人,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一侧。

几分钟之后,诗歌兀然转向。它放弃了神话背景,转而着力描绘最近发生在布罗茨基身上的几起真实事件——据我猜测,这些事件广为流传,已演化成当地传奇。当然,我对大部分指涉的事件一无所知,但我看得出,他在力图重估并夸大布罗茨基在每起事件中的作用。从文学角度看,我认为这部分诗歌较之前几节大有进步,但介绍如此具体且耳熟能详的内容反而打破了秃头男子在观众中已然建立起的威信。他一提到“公交车候车亭悲剧”,下面便又有人开始窃笑,当他提及布罗茨基“寡不敌众,战败负伤”、“最终被迫投降,躲在电话亭后”时,更多的窃笑声传开了,而当光头男说到“在校园远足中展现出无畏勇气”时,整个大厅爆发出了不约而同的阵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