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道苍白的晨光渗入这条幽暗的走廊。我朝那处镶着镜面的壁龛望去(刚才我就是在那里离开霍夫曼的),但他已经不在了。我朝礼堂方向快步走去,一路经过那些镶着金框的油画,途中遇到了另一位推着早餐车的侍者,当时他在俯身敲一扇门,但是,除了他以外,走廊里空无一人。

我继续匆匆赶路,四处寻找那个紧急出口,原先我正是从那里进入这条走廊的。此时此刻,我心中有股相当强烈的冲动,想着手开始演出。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我经历了怎样的失望,都无法减少我对大家的责任,为了看我坐在他们面前演奏钢琴,他们已经等待了好几星期。换句话说,今晚至少应以我惯常的水准演奏,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达不到这一点——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就势必打开一扇奇怪的大门,把我带入黑暗未知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走廊变得陌生起来。墙纸变成了深蓝色,签名照替代了油画,我意识到我已错过了那扇门。我发觉自己正朝着另一扇外观更加结实的大门走去,上面写着“舞台”的字样,于是,我决定由此进入。

在黑暗中摸索了几秒之后,我发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侧厢。我看见钢琴放在空旷的舞台中央,一两盏灯从上方投下昏暗的光亮。我还看到幕布依旧拉着,于是悄悄走上了舞台。

我俯视了一下布罗茨基早前躺过的地方,但现在已看不到任何痕迹。然后我又回头扫了一眼钢琴,不知如何是好。假如我就这样坐在凳子上开始演奏,技师们也许就会心有灵犀,拉开幕布,打开聚光灯。然而,也还有可能——谁也说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技师们早就离岗,幕布根本不会打开。更何况,我上一次见到观众的时候,他们就站在一边心神不定地在聊天。我当机立断,最好就是走出帷幕,通告众人,给大家——观众和技师——做好相应准备的机会。我在脑海中迅速排练了几句台词,然后毫不迟疑地走向褶皱空隙处,拉开了厚重的帷幕。

我已经对礼堂可能的混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映入眼帘的一幕还是让我大吃一惊。不仅观众完全消失不见,所有的坐席也都不复存在。我突然想到,这座大厅也许有某种装置,只要拉动机关,全部座椅就会遁入地板,这样礼堂的面积就翻了一番,可用作舞池或其他场地。但我随即想起了这座建筑的建造年代,觉得这完全不可能。我只能猜想,这些曾经堆叠放置的座椅,现在都已悉数清除,以防火灾。总之,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巨大、昏暗、空旷的场地。没有任何灯光,却随处可见天花板上的大块长方形挡板都已被卸走,一束束惨白的日光直接洒落在地板上。

我透过混浊的光线凝望,感觉可以辨认出有些人影还在大厅后部。他们好像站成一圈在开会——或许他们是舞台工作人员,在完成清理工作——接着,我听到了其中一人大步走离某处的脚步声。

我站在舞台边,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办。我想,我在斯达特曼小姐的办公室里呆的时间比想象的要长得多——可能长达一个小时了吧——很明显,观众已经放弃希望,认为我不会出现了。然而,如果发份通告,几分钟之内客人们就可以重聚在礼堂,而且即使座位已不翼而飞,我也不觉有任何理由不能上演一场称心如意的独奏。不过,我倒不清楚人们都到哪里去了,而且我意识到,我得首先找到霍夫曼或者现在的负责人,讨论下一步行动。

我爬下舞台,穿过大厅。还没走到一半,我就感觉自己迷失在黑暗中,于是我稍稍改变了方向,朝离我最近的那束光走去。正走着,一个身影从我眼前掠过。

“噢,抱歉,”面前的人说道,“请您原谅。”

我听出了斯蒂芬的声音,回答道:“你好!呃,至少你还在这儿。”

“噢,瑞德先生。对不起,我没有看见您。”他听起来既疲惫又沮丧。

“你真的应该更加高兴才对,”我对他说道,“你的演出很精彩。观众们都被打动了。”

“是啊。是的,我觉得他们确实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那么,祝贺你啦!一番辛劳之后,一定很满足吧。”

“是啊,我想是的。”

我们开始在黑暗中相伴而行。此时,天花板上倾泻而下的日光让人更难辨别方向,但斯蒂芬却好像熟门熟路。

“您知道,瑞德先生,”他说,“我十分感谢您。您一直以来都给了我巨大的鼓励。可是,我今晚没有达到目标。反正没达到我自己的水准。当然,观众给了我热烈的掌声,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奇特的事情。不过,说真的,我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父母是对的。”

“你父母?天哪,你不应该担心他们。”

“不,不是这样,瑞德先生,您不明白。我父母,您看,他们的标准可高啦。今晚来的人,他们都很友善,但说真的,他们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他们看到一位当地小伙有一定的演奏水平就非常兴奋。但我希望以真正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而我知道,我父母也是如此。瑞德先生,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走出去。我要到更大的地方去,师从像鲁伯金和佩鲁齐这样的大师。我现在意识到,在这里,我永远达不到我想要的水平,在这座城市不行。看看他们,在一场十分平常的《玻璃激情》演奏结束后,看看他们鼓掌的样子吧。基本上就可以这么概括。我以前不明白,但我想您可以称我是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吧。我该出去一下。出去看看我到底能做出什么成绩。”

我们继续走着,脚步声在礼堂中回荡。我接过他的话头:

“或许那倒是个明智的决定。其实,我肯定你是对的。到一个更大的城市,接受更大的挑战,我确信这对你大有好处。不过你必须慎重选择要师从谁。如果你愿意,我倒可以思量一下,看看能有啥法子。”

“瑞德先生,若那样,我将终身感激。是的,我得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然后,某一天,我将重新回到这里,大显身手。好好给他们展示该怎样真正演奏《玻璃激情》。”他笑了笑,但那笑声还是十分不悦。

“你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你有锦绣前程。真的该振奋精神才对啊。”

“我也是这样想。我觉得我只是有点胆怯。直到今晚我才意识到,眼前有多大一座山峰等待我去攀登。您也许觉得这十分可笑,但您知道吗,我直到今天才明白。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影响不言自明啊。你的思想格局会很小。是的,我以为今晚会大功告成呢!您看,此前我的想法是多么荒唐。我父母十分正确。我还需要学习很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