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我们不能放了它们吗?”我静静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人要它们。”
佐知子低头看着铁丝网里的小猫。她“啪”地把盒子打开,取出一只小猫,然后又把盒子关上。她双手抓住小猫,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这只是一只动物,悦子。就只是一只动物。”
她把小猫放进水里、按住。她保持这个姿势,眼睛盯着水里,双手都在水下。她穿着一件日常的夏季和服,两只袖子的袖口都碰到了水。
突然佐知子第一次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她女儿,手依旧放在水里。我本能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刹那间,我们俩都回头看着万里子。小女孩站在斜坡顶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看见她母亲的脸转向她,她微微地把头转开;然后一动不动,双手背在身后。
佐知子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看着仍旧抓在手里的小猫。她把小猫拿得近一点,水流下她的手腕和手臂。
“还活着,”她疲倦地说。然后她转向我说:“看看这水,悦子。太脏了。”她厌恶地把湿漉漉的小猫扔回盒子里,关上盖子。“这些小东西在顽抗,”她嘟囔道,举起手腕,给我看上面的抓痕。不知怎么的,佐知子的头发也湿了;一滴水,然后又一滴从垂到她脸上的一小撮头发上流下来。
佐知子换了个姿势,把蔬菜盒子推向河边;盒子滑了下来,掉进水里。佐知子伸出手去抓住盒子,不让它漂走。河水几乎没到了铁丝网的半腰。她仍旧抓着盒子不放,最后双手把盒子一推。盒子漂进水里,冒着泡泡,沉得更下去了。佐知子站了起来,我们俩一起注视着盒子。盒子漂着,然后一股水流冲来,盒子加速往下游漂去。
这时什么东西从我眼前闪过,我猛地转头。万里子跑下河边,跑到几码远处的一块突进水里的浅滩上。她站在那里看着漂流的盒子,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盒子被芦苇缠住,松开了又继续前进。万里子又跑了起来。她沿着河岸跑了一段,然后又停下来,看着盒子。这时,盒子只剩一个小角露在水面上了。
“这水真脏,”佐知子说。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把和服两边的袖口一一拧干,然后掸掉膝盖上的泥。“我们进去吧,悦子。这里的虫子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
“我们不去找万里子吗?天很快就黑了。”
佐知子转过去叫她女儿的名字。万里子已经跑到五十码开外了,眼睛仍然看着河水,似乎没有听见在叫她。佐知子耸耸肩,说:“她一会儿会回来的。现在我得趁天没黑赶紧把东西收拾完。”说完爬上斜坡,朝小屋走去。
佐知子点亮灯笼,挂在一处低木梁上。“别担心,悦子,”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她走过一地板的各种各样的东西,跟刚才一样在敞开的拉门前坐下。身后,夕阳已经褪去,天色昏暗。
佐知子接着收拾东西。我在房间的另一头坐下,看着她。
“你现在怎么打算的?”我问。“到了神户以后要干什么?”
“全都安排好了,悦子,”她回答说,没有抬头。“不用担心。弗兰克都安排好了。”
“可为什么是神户?”
“他有朋友在那里。在美军基地。他得到了一份货船上的工作,他很快就能回美国了。然后他会寄给我们所需的钱,我们就去美国找他。他都安排好了。”
“你是说,他要先你们离开日本?”
佐知子笑了一声。“人要有耐心,悦子。一旦他到了美国,他就能找到工作、寄钱来。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毕竟他回到美国后找工作会容易得多。我不介意多等一些时间。”
“我知道了。”
“他都安排好了,悦子。他在神户给我们找好了住的地方,他还安排好到时我们坐的船可以比一般价格低将近一半。”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离开这个地方我有多高兴。”
佐知子又继续收拾东西。屋外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半张脸上,而她的手和袖子都在灯笼的亮光里。感觉很奇怪。
“你在神户要等很久吗?”我问。
她耸耸肩。“我做好了耐心等待的准备,悦子。人要有耐心。”
光线很暗,我看不清楚她在叠什么;但似乎不好叠,她叠好又打开重新叠,反复了好几次。
“不管怎样,悦子,”她接着说,“他若不是确确实实真心的,干吗要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呢?他干吗要特意为我做这些呢?悦子,有时候你好像很怀疑。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事情总算开始好转了。”
“是,当然了。我很为你高兴。”
“可说真的,悦子,他特意为我做了这些而你还怀疑他,这是不公平的。相当不公平。”
“是。”
“而且万里子在美国也会过得更好。美国更适合女孩子成长。在那里,她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她可以成为女商人。她可以进大学学画画,然后成为一个艺术家。所有这些事情在美国要容易得多,悦子。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
我没有回答。佐知子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
“笑一笑,悦子,”她说。“事情最后会变好的。”
“是,我相信会的。”
“当然会了。”
“是。”
佐知子又继续收拾了一分钟左右,她的手突然停下来,从房间那头朝我看过来。脸上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一半阴、一半亮。
“我想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傻瓜,”她静静地说。“是不是,悦子?”
我也看着她,有点吃惊。
“我知道我们可能永远见不到美国,”她说。“也知道即使见到了,有多少困难等着我们。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吗?”
我没有回答,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可是那又怎么样?”佐知子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不应该去神户呢?毕竟,悦子,我会损失什么呢?我伯父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只有一些空房间,没别的了。我可以找一间坐着,然后慢慢变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房间,没别的了。你是知道的,悦子。”
“可万里子呢,”我说。“万里子怎么办?”
“万里子?她会应付得过来的。她得应付过来。”佐知子还是透过昏暗的灯光看着我,半张脸在阴影里。她接着说:“你以为我认为自己是个好母亲?”
我没有回答。突然,佐知子笑了起来。
“我们干吗这样子说话?”她说道,双手又忙活了起来。“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到了美国以后我会给你写信。也许,悦子,也许有一天你还能来看我们。带着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