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那毫无疑问是他母亲的声音,同一个声音在谷仓里也曾向他呼喊。“埃德温,为了我,找到力量吧。找到力量,来救我。来救我。来救我。”与头天早晨相比,这时的声音里有一种急迫感。还有别的:站在打开的暗门前、盯着通向黑暗的台阶时,他曾感到有东西在拉他,力气很大,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

年轻的僧侣用手杖挡住李树的枝桠,等待埃德温走到前面去。这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不过声音很低。

“抄小路。我们很快就能看到箍桶匠小屋的屋顶。”

他们走出树林,眼前大地开阔,斜斜没入退却的迷雾之中,但埃德温仍然能够听见,附近蕨丛中有东西在动,并发出咝咝声。他想起了夏末那个霞光灿烂的傍晚,他和那位女孩谈过话。

那天,一开始他没看见池塘,因为池塘很小,隐藏在灯芯草中。一片颜色鲜艳的昆虫在他面前飞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他会关注昆虫,但这次水边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动物落入了陷阱?声音又来了,夹在鸟鸣声和风声之中。这声音有个规律:一阵剧烈的摩擦声,好像在挣扎,然后是寂静。不久,又传来摩擦声。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听见了吃力的呼吸声。然后,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女孩。

她仰面躺在野草中,身体扭到了一边。她比他要大几岁,十五或十六,她的眼睛盯着他,毫无惧色。他打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姿势奇怪,是因为她双手被绑住了,压在身体下面。四周有一片地方,野草是平的,那是她挣扎时靠腿的力量滑动身体碾压出来的。她穿着布罩衣,在腰间系住,衣服一侧已经变了颜色——或许是浸泡了水,她的腿肤色特别黑,两条腿上都有蓟草划出来的新鲜伤痕。

他想,这可能是个鬼魂或精灵,但她开口说话时,却没有回声。

“你想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埃德温定定神,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

“这些绳结不难解。他们就是绑得比平时紧一点。”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脸上、脖子上全是汗。连说话的时候,她双手仍在背后不停地挣扎着。

“你受伤了吗?”他问。

“没有。但一只甲壳虫刚落在我膝盖上,趴在那儿咬了我一口。现在肿起来了。我能看出来,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帮不了我。没关系,我自己能行。”

她绷紧了脸,扭动着,将身体从地面抬起了一点点,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看着,呆住了,以为她那双手随时会从身后拿出来。但是,她泄了气,身体松软下来,躺在草上,嘴里大口喘着气,眼睛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帮忙,”埃德温说。“我擅长解绳结。”

“你还是个孩子。”

“不是。我都快十二了。”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他们发现你解开了绳子,会打你的。”

“他们是大人吗?”

“他们自己以为是,但其实不过是男孩子。不过,比你大点儿,而且有三个。要是打你一顿,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他们会把你的脑袋摁到那边的泥水里,直到你晕过去。我看他们以前干过。”

“他们是村子里的吗?”

“村子?”她鄙夷地看着他。“你的村子?我们每天都经过不同的村子。我们才不会管你的村子呢!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那你就麻烦了。”

“我不害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脱身。”

“我总是自己脱身。”她又扭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绑住你?”

“为什么?我想是为了看吧。看我想办法脱身。现在他们走了,偷吃的去了。”然后她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村民整天都要干活呢。你母亲为什么让你到处乱逛?”

“我得到了允许,因为今天我一个人已经完成了三个角。”然后他又说道:“我真正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村子里了。”

“她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她是被人抓走的。我现在和阿姨住。”

“我像你这么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说,“也住在一个村子里。现在我到处旅行。”

“和谁一起旅行呢?”

“噢……和他们。我们经常经过这条路。我记得他们以前在这个地方绑过我,把我丢在这儿,就是同一个地方,去年春天的时候。”

“我来把你放开,”他突然说。“如果他们回来,我也不怕他们。”

但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他本来以为她的眼睛会避开,身体要调整一下,因为他要走过来了。但她却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与此同时,她的双手仍在背后挣扎着。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屏着呼吸,时间挺长。

“我一般是能解开的,”她说。“如果你不在,我现在都已经解开了。”

“他们绑你,是不想让你逃走吗?”

“逃走?我能逃到哪里?我和他们旅行呢。”然后她说,“你到我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不去帮助你母亲?”

“我母亲?”他是真的吃了一惊。“我母亲为什么要我去帮她?”

“你说她是被抓走的,不是吗?”

“是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现在很开心。”

“她怎么能开心呢?你不是说她在旅行吗?难道你不觉得她想有人来帮助她吗?”

“她就是在旅行。她不会要我去……”

“她不会要你去,因为以前你还是个孩子。可你现在都快是个男人了。”她不说话了,弓起背,又一次攒足了力气挣扎。然后她又松软下来。“有时候,”她说,“他们回来,我还没有解开,他们也不来解。他们就看,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我自己解开绳子,双手挣脱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儿看哪、看哪,裤裆里那魔鬼角也一直变大。他们要是说话,我会觉得好一点儿。但他们就一直瞪着眼睛看啊、看啊,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她又说:“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也会这么做。我以为你会坐下来,睁大眼睛看着,不说话。”

“要我帮你解吗?我不怕他们,而且我擅长解绳子。”

“你还是个孩子。”眼泪突然流出来了。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且她脸上没有情绪改变的迹象,所以埃德温一开始以为那只是汗水。随即他意识到,那是眼泪,她半仰着脸,所以眼泪流得很奇怪,经过鼻梁,然后从另一边的脸颊上流下去。在这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盯着他。她的眼泪让他疑惑,他当时就愣了。

“那来吧,”她说。她第一次侧过身体,目光也侧过去,看着水里的芦苇。

埃德温匆忙上来,像发现了机会的小偷一样,蹲在草地上开始解绳结。绳子又细又粗糙,无情地勒进了她的手腕;两只手掌叠在一起,相比之下,显得又小又脆弱。一开始,绳结解不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绳子缠绕的路径。然后他又试了一次,一个绳结解开了。这下他更加自信,继续解其他的绳结,不时看一眼那柔软的手掌,像一对温驯的小动物一样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