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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那阵翻动床单的风向她宣告了寻常的回归。不久,臭菘将破土而出,果园里将飘起苹果汁的味道,女孩将浣洗她们的棉布裙,上浆、熨平。每个傍晚将带来其熟悉的陌生感,蟋蟀将彻夜鸣叫,在她的窗下,在从指骨镇四周延伸出去的幽黑荒野的每个角落。她将会感到自童年以来每个长夜都会感到的那份剧烈的孤寂。是这种孤寂,使时钟显得特别慢、特别吵,使声音听似来自湖的对岸。她认识过的老妇人,先是她的外祖母,后是她的母亲,夜晚在她们的门廊上轻摇,唱着悲伤的歌曲,不希望有人同她们说话。

如今,为安慰自己,我的外祖母不会反思她子女的无情,或广义上子女的无情。她曾许多次注意到,每当她看着她的几个姑娘时,她们的面容温柔、严肃、内敛、平静,像幼年时一样,像她们此刻沉睡时一样。假如屋里有一个朋友在,她的女儿会专注地盯着他或她的脸,揶揄、抚慰或打趣,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能判别出表情或声调的最细微变化,做出回应,即便西尔维也能,倘若她愿意的话。但她们不曾想到让自己的言语和举止迎合她的神色,她也不希望她们这样。事实上,想留住她们的这种无意识的念头,时常鼓舞或束缚她。那时的她是个威严的妇人,不仅因为她的个头和宽大、棱角分明的脸庞,不仅因为她的教养,而且因为那合乎她的意图,表里如一,这样,她的孩子永远不会惊愕或讶异,她在衣着和态度上浑然一副女舍监的模样,将她的生活和她们的区分开,这样,她的孩子永远不会觉得受到侵扰。她对她们的爱平等而无条件,她对她们的管束宽厚而绝对。以前她像白昼一样恒常,以后她会像白昼一样不为察觉,只为凝望她们脸上沉静的内敛。那是怎样的情景。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走到屋外的园子里。一垄垄土壤像灰烬一样轻飘松软,颜色是浅淡的土黄,树木和植被成熟了,和寻常一样青翠,宜人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在惨淡的大地和明净的树木之上,天空泛出哑暗的青灰色。她跪在垄壑里,听见蜀葵撞击棚屋的外墙。她感觉一阵湿润的疾风撩起她颈上的头发,看见树里灌满风,听见树干像桅杆一样嘎吱作响。她把手掘到一株土豆茎干底下,在干燥的盘根间小心翼翼地摸索新生的土豆,它们像鸡蛋一样光滑。她把它们放在围裙里,走回屋内,思忖,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大地、天空、园子,并非一成不变。她看见自己女儿的面孔,不同于以往一贯的模样,也不同于其他人的面孔,她安静、冷漠、保持警觉,不把这份陌生惊走。她从未教过她们要善待她。

从海伦离开指骨镇到回来,中间共相隔了七年半,当她终于回来时,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她知道母亲不会在家,她没有多作停留,只把露西尔和我安顿在有遮篷的门廊的长椅上,还有一盒全麦饼干,以防止我们吵闹不安。

也许是感觉到事情的微妙,我的外祖母从未问过我们有关和母亲一同生活的事。也许是她并不好奇。也许是海伦偷偷摸摸的行为严重冒犯了她,直到现在她仍对此置之不理。也许是她不愿通过间接的方式获悉海伦不愿告知她的事。

假如她问我,我本会告诉她,我们住在一栋灰色高楼顶层的两个房间,所有窗户——总共五扇,还有一扇由五行小框格玻璃组成的门——都俯对着一条狭窄的白色阳台走廊,与底下其他的白色阶梯和阳台走廊组成一座巨型脚手架,固定错综,像附着在悬崖壁上的冻住的水,灰白的表面上有点点颗粒,宛如晒干的盐。从那个阳台走廊,我们俯望大片焦油纸屋顶,屋檐挨着屋檐,像灰暗的帐篷般延展,罩着装在板条箱里的存货,罩着西红柿、芜菁、鸡,罩着螃蟹、三文鱼,罩着有一台自动唱机的舞池,有人在早餐前播放起《雀儿在树梢》和《晚安,艾琳》。可上述种种,从我们居高临下的位置,看见的只有屋脊。鸥鸟成排栖息在我们走廊的栏杆上,定睛觅食。

由于所有窗户排成一列,我们的房间在近门处和白昼一样亮堂,越往里越暗。主房间的后墙上有一扇门,通往一条铺了地毯的过道,但从未打开过。事实上,那扇门给堵住了,一张绿色的大沙发,笨重、走样,看起来像是从四十英尺的水下打捞上来似的。两张油灰色的扶手椅拉拢围成一个谈话的圈子。两只半边身子的陶瓷绿头鸭,在墙上展翅全力飞翔。至于房间剩下的地方,容纳了一张铺着格子油布的圆形牌桌、一台冰箱、一个浅蓝色的瓷具柜、一张摆了电炉的小桌和一个用油布围起来的水池。海伦把晾衣绳穿过我们的腰带,系在球状的门把手上,这个办法让我们有胆站在走廊边眺望,即使风大时也不怕。

住在楼下的贝奈西是我们家唯一的访客。她的嘴唇淡紫色,头发橘黄,两道弯眉各用棕色的笔一笔画就,那是一场娴熟与颤抖的较量,有时在耳边画上句点。她年事已高,却千方百计表现得像个病重的姑娘。她在我们门口一站数小时,弓着长长的背,手臂交叉在滚圆的肚子上,讲述不光彩的丑事,顾及不该让露西尔和我听见而压低声音。种种逸事讲下来,她的眼睛因重新唤起的惊异而圆睁,她会不时发出笑声,用淡紫色的手爪戳我母亲的臂膀。海伦倚在门口,冲地板微笑,捻弄头发。

贝奈西很喜欢我们。她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丈夫查雷,坐在她家的阳台走廊上,双手置于膝盖,肚子塌到腿上,身上的肉像香肠似的布满斑点,粗大的血管在太阳穴和手背上扑扑跳动。他说话吞音,仿佛是为了保存气息。每当我们下楼时,他会在后面缓缓探身,说“嗨!”贝奈西喜欢送我们蛋奶糕,包着一层厚厚的黄色外皮,浸在一汪和泪水一样稀薄的流质里。海伦在一家杂货店卖化妆品,她去上班时,由贝奈西照看我们,尽管贝奈西在一家路边的卡车休息站上夜班,当收银员。她照看我们的方式是尽量不熟睡,一有挥拳打架、损毁家具、因吃坏肚子而痛苦挣扎的声响就能被惊醒。这个策略确实奏效,但有时贝奈西会因某些莫名其妙的警报而猛然醒来,穿着睡袍、没画眉毛就奔上楼,用双手敲打我们的窗,而我们正安静地和母亲吃晚饭。这些打断她睡觉的惊扰,并没因为是自发产生的而少遭怨恨。不过因为我们母亲的缘故,她疼爱我们。

贝奈西休假了一周,为了能够把车借给我们去指骨镇。当从海伦口中得知她的母亲仍在世后,她开始竭力劝她返家一趟,令她深感欣慰的是,最终海伦被说服了。结果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海伦带我们翻山越岭,穿过沙漠,又转入山区,最后来到湖边,过桥、进镇,在红绿灯处左拐,驶上桑树街,一路经过六个街区。她把我们的行李箱放到有围栏的门廊里,廊下有一只猫和一台威风凛凛的洗衣机,她叫我们安静地等着,然后自己走回车里,向北行驶,几近到达泰勒镇,她在那儿驾着贝奈西的福特车,从一处名叫威士忌石的悬崖之顶驰入最黑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