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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泥铲走以后,学校恢复上课。指骨镇有一所初中,高大的校舍用红砖砌成。学校以威廉·亨利·哈里森的名字命名,坐落在一大片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上,三边围以钢丝网眼栅栏,目的大概是为了截住随风吹来的纸袋和糖纸。教学楼是一栋四方、对称的建筑,窗户很高,必须用长竿来开合。我们在那里做复杂的乘除运算,用粗黑的铅笔在软趴趴的横格簿纸上写功课。露西尔比我低一级,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只有在自修室和午饭时。那时,我们站在一旁,抱着两肋,回头张望。因为沉默安静,所以人们认为我们温顺听话,我们的成绩既不出众也不落后,所以没人管我们。连续数小时的乏味时光,因偶尔小小的出丑而有所调剂,例如,碰上检查手指甲是否干净。有一次,我被点到站起,背诵诗歌《我死时,听到一只苍蝇嗡嗡叫》。我强忍对学校发自肺腑的厌恶,学会置之不理。那是一种无法纾解的不适,好像断肢发痒一样。在外祖母生前的最后一年,我获得年级考勤奖,若不是露西尔的主意,我也许从来不会想到不去上学。可一天上午,有人报告露西尔在历史测验中偷看前座的人。第二天是星期六,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由于一系列症状而留在家中,这些症状并未引起西尔维的担忧,因为既无发烧,也没有出现食欲不振。缺课三天以上,学校要求出示医生的假条。可露西尔不愿看医生,而且似乎也没真正病到需要看医生,西尔维在给校长的假条中这么解释。“瞧这个。”露西尔说。我们一同走路去学校,露西尔带着西尔维的假条。那是一张饰有花卉图案的信纸,对折了两次。西尔维用流转的字迹在纸上写道,“请原谅露西尔的缺课。她手腕疼,膝盖疼,耳鸣,舌头溃疡,头晕,胃痛,视觉有重影,但没发烧,也没食欲不振。我未叫医生,因为每到上午九点半或十点,她似乎又一切无恙。”

“我们得让她再写张假条才行,”我说,“就说你把这张弄丢了。”露西尔把纸条揉成一个小球,扔在一棵树后。

“假如他们打电话给她怎么办?”

“她从不接电话。”

“那么,他们可能会派人去找她。”

“我相信他们不会。”

“万一他们去了怎么办?”

前景堪忧。西尔维完全不知历史测验的事,我们也没有机会向她解释。露西尔对功课毫不在乎,根本不会因此而作弊,只是倒霉的厄运害她在一念之间写了西蒙·玻利瓦尔,她前面的女孩也写了西蒙·玻利瓦尔,可答案分明是桑塔·安纳将军。这是她们俩唯一出错的地方,所以两人的卷子变成一模一样。露西尔惊讶地发现,老师如此轻易地认定了她的罪状,如此不为所动地信以为真,把她叫到全班人面前,要求她说明卷子为何会一模一样。教露西尔苦恼的是这打破了她的默默无闻。只要一想到学校,她的耳朵就变红。现在,有可能,西尔维会给叫去学校,整件事将再回顾一遍,露西尔将再度受到指控,这次不仅涉及作弊,还有撒谎和旷课。

“我不去学校了。”她说。

“你要怎么和西尔维讲?”

“我不一定回家。”

“你要去哪里?”

“去湖边。”

“那儿很冷。”

露西尔耸耸肩。

“我也去。”我说。

露西尔说:“那我们俩都会有麻烦。”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似乎出奇地熟悉和自在,我们往回走到铁路旁,沿着轨道朝湖走去。我们期待有人从兔棚后、树后或晾晒的床单后走出来,盘问我们,可一个人也没有。

那个星期,我们每天都在湖边度过。起先,我们试图决定怎么让自己重返学校——这已不再只是露西尔一个人的困境。要给我们两人编造理由,这个问题难倒了我们,到第三天后,理论上,我们俩都需要医生的假条,我们决定,别无选择,只有等到给逮住为止。我们觉得自己仿佛被残酷地从一个不想待的地方给赶了出来,我们不能主动回去,却必须等着有人迫令我们回去。当然,姨妈西尔维对我们的旷课一无所知,所以还要面对她这一关。整件事可怕得教人不敢想下去,各方面的情况随着每一天的流逝而渐趋棘手,最后,我们开始在其中觅得一种令人晕眩又心情沉重的乐趣。在寒冷、沉闷、内疚、孤独和恐惧的联合作用下,我们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那些日子比平时漫长空旷。我们在山水间感到渺小、格格不入。通常我们走的是一小段有遮篷的湖滨,以前那儿是个船坞,六根桩子仍在,上面一般栖息着五只鸥鸟。每隔一段时间,最北端桩子上的鸥鸟会啼叫四声、飞走,其余鸥鸟拍翅往北移动一根桩子。接着,飞走的那只会回来,落在最南端的桩子上。这一连串动作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夹杂着纯属笨拙、意外的变奏。我们坐在湖滩上,刚刚高过被水打湿的地方,挑拣石子(指骨镇最高纪录里有过一圈或一弯宽达三四英尺的沙地——湖滩边缘多是半粒豌豆大的小鹅卵石)。这些石子,有的是苔藓一样的菜绿色,有的白皙,像牙齿碎块,有的淡褐色,有的看似像冰糖。再往前,组成的湖滩有上一年留下的草丛,光秃的藤蔓、泡水的叶子、零落的蕨类植物,还有黝黑昏暗、散发麝香气味的休眠的树林。湖面布满平静的波纹,散发寒意,散发鱼的味道。

那天是星期四,我们看见西尔维在岸边。她没看见我们。当时,我们正坐在一根圆木上东扯西唠,打发又一个寒冷的小时,我们看见她在湖滩另一端,紧邻水面,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她在找我们。”露西尔说,可她只是望着对岸,若有鸥鸟啼叫则仰望天空,要不就看着脚边的沙子和水。我们静坐不动。无论如何,她应该能看见我们。到那时止,我们已基本习惯了西尔维心不在焉的事实,可等着有人来逮我们等了那么多天,她的浑然不觉让我们恼火。她站着,对着湖望了许久,双手深深插在她宽大、灰暗的外套的口袋里,头歪向一侧,身体挺立,仿佛几乎一点不觉得冷。我们听见一辆火车从对岸呼啸而来,接着看见车身钻出树林,驶上桥,滚滚白烟因风而微微倾斜、模糊。隔着如此远的距离,火车显得毫不起眼,但我们齐齐凝望它,也许是被它一往无前的决心所吸引,像麦管上的毛虫一样有条不紊。火车过了桥,发出最后一声长长的鸣笛,就在该是经过我们房子背后时,西尔维开始往回朝桥走去。我们跟在后面,西尔维走得很慢,我们也大大放慢脚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桥下蹲着两个男人,穿着格子夹克和灰扑扑的黑裤子,她冲他们点点头,彼此似乎愉快地交谈了几句,我们听不见话的内容。她沿着堤岸前行,驻足眺望了桥片刻,然后开始小心地迈过一块接一块枕木,往桥上走去。她步履缓慢,不停地走啊走,直至走到约莫比水面高出五十英尺的地方为止。露西尔和我停下,注视我们的姨妈,她抱拳的手抵着衣袋底部,目光时而投向水面,时而投向天空。风很大,她的外套贴着身体一侧和腿,头发飞扬。年纪较长的那个流浪汉从桥下走出来,抬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