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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布罗萨也是葡萄出产地。我没有提到这一点是因为追随着柯希莫的行踪,我只能沿着高杆的树木走,但是这里拥有广阔的坡地葡萄园。一到8月份,在一行行的叶子下面一串串涨得紫红的葡萄里浓汁已经是酒的颜色了。有些葡萄是搭在架子上的。我要强调指出这一点也是因为柯希莫,他衰老之后身体变得小而轻,他很好地掌握了轻身行走的技巧,找到一些可以经受得住他的上架的葡萄藤。因此他可以从葡萄园上走过,借助周围的果树,踩在架子的木桩上他可以走动,可以干许多活计,如冬天修剪,那时光秃秃的葡萄藤歪歪扭扭地搭在铁丝上。或者夏天打掉过多的叶子,或者捉虫子,最后是9月份摘葡萄。

摘葡萄的时节,翁布罗萨所有的人,都整天待在葡萄园里,只见鲜艳的衣裙和带缨络的帽子在行行绿叶丛中晃动。赶骡子的人把装满的篓子放上驮鞍,又把它们往酿酒桶内倒空。其余的篓篓葡萄被各种收税人拿走。他们带着一队队警察来监督人们向当地的贵族、热那亚的共和国政府、教会缴纳贡税和其它的什一税。每年都要发生一些争吵。

各方面对于收获的分成问题是引起在《控诉书》上提出抗议的主要原因,那时在法国发生了革命。在翁布罗萨也开始写各种的控诉书,虽然在这里毫无用处。也许是一次尝试。这是柯希莫的许多主意之一,他认为那时候没有必要去参加共济会支部的会议,同那么几个没见识的酒囊饭袋讨论问题了。他站在广场中的树上,港湾和乡村的全体居民都汇拢到他身边来,让他讲解政治新闻,因为他从邮局收到刊物,另外他还有一些与他通信的朋友,其中有后来当上巴黎市长的天文学家巴依,以及其他一些革命俱乐部成员,每时每刻都有新消息:奈克啦,网球场宣誓啦,巴士底狱啦,拉法耶特骑白马啦,路易十六化装成侍从啦。柯希莫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连说带比划地解释这所有的事件,他在树上表演米拉菩在讲坛上的演说,在另一棵树上表演马拉同雅各宾党人的对话,在又一棵树上表演路易十六在凡尔赛宫接见从巴黎步行而来的妇女们,皇帝戴上红帽子表示亲善。

为了解释什么是《控诉书》,柯希莫说:“我们试着写出一份。”他拿来一个学生用的练习本,用一根细绳拴在树上,每个人走到它面前并把不顺心的事情记下来。各种各样的不满都跳出来了:渔民对鱼的价格,葡萄种植主对什一税,牧民对牧场的地界,护林人对于公产森林;后来是所有那些有亲属坐牢的人和那些被关押的人对某项罪行判决的,一些人为女人问题对贵族的,多得没完没了。柯希莫想虽然是一份《控诉书》,写得这么凄惨也不是美事,他想出一个主意,要求每个人写出他最喜欢得到的东西。每个人重新往那本子写上他的要求,这一次尽是好事情:有人写烤饼,有的写肉汤,有人要一个金发女郎.有人要两个深肤色女人,有人愿意整天睡大觉,有人希望全年可以采蘑菇,有人想要一辆四匹马拉的车,有人喜欢有一只母山羊,有人想重见死去的母亲,有人愿会晤奥林匹斯诸神。总之世界上的一切好事情都被写在本子上了,或者说被画上了,因为许多人不会写字,有人甚至画的是彩色图画。柯希莫也写上了一个名字:薇莪拉。多年来他到处写这个名字。

由此产生一本漂亮的笔记,柯希莫题名为《诉苦书与希望录》。可是当本子被写得满满的时候,没有任何可以递交的议会,因此仍留在原处,被一根细绳子吊着,下雨时字迹被冲掉了,本子被浇得湿淋淋的。这副景象使得翁布罗萨人因为受屈辱而感到心头的压抑,使他们产生造反的愿望。

简而言之,在我们这里也存在法国革命的一切起因。只是我们不在法国,革命没有发生。我们生活在一个事事有因而无果的国家里。

但是,在翁布罗萨同样也发生了大事件;共和军在与它相毗邻的地区进行反奥地利侵略的战争。马塞纳在科拉登特,拉阿普在奈尔维亚山上,缪雷特在科尔尼切河畔,拿破仑跟他在一起,那时只是炮兵部队的司令,因此在翁布罗萨随风而至隐约可闻的隆隆声,正是他打响的。

在9月份正准备摘葡萄,似乎在秘密地蕴酿着什么重大的事情。

挨家挨户地进行串连:

“葡萄熟了!”

“熟了!已经熟啦!”

“当然熟了!去摘吧!”

“去摘吧!”

“我们都去!你去哪里?”

“去桥那边的葡萄园。你呢?你呢?”

“去波里亚伯爵那儿。”

“我去磨房边的葡萄园。”

“你看见来了多少警察呀?就像是落下来啄食葡萄的画眉鸟。”

“他们今年可是吃不上了!”

“既然画眉鸟儿多,我们大家都当猎人!”

“但是那些鸟儿有的不愿让人看见,有的逃跑。”

“为什么今年许多人不喜欢摘葡萄了?”

“我们想晚些摘。可是葡萄已经熟了!”

“是成熟了!”

第二天摘葡萄的工作都静悄悄地开始了。葡萄园里顺着行垄站满了人,但是没有任何唱歌声响起,只是零星的招呼声,有人高声说:“您也来啦?是熟透了!”人们像排着队似地井然有序地走动着,气氛庄严沉重,天空也像是这样,虽然不完全是阴云,可是显得有些低沉。如果有人起头唱歌,他唱半句就戛然停止,因为得不到众人的响应。赶骡人把装满葡萄的篓子往酿酒桶那边运送。以前照例是分送给贵族老爷、主教大人和政府,这一年不送了,他们仿佛是忘记了这些事情。

来征收什一税的收税人,个个都很紧张,不知从哪儿下手好。时间越往前走,越是没有事情发生,就越让人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警察们就越明白必须采取行动,但是又不知道做什么。

柯希莫已经开始在葡萄藤架子上走动,步履像猫一样轻巧。他手持剪刀,不按顺序,东剪一串,西剪一串,然后递给架子下面的收葡萄的男工或女工,对每个人低声说句什么。

警察头儿沉不住气了。他说:“好,那么,是这样,我们稍微考虑一下这些什一税吧?”他话一出口就后悔莫及了。葡萄园里响起一种介于轰鸣与尖啸之间的悲壮的声音:原来是一位收葡萄的男工人吹响了一只像海螺似的贝壳,向整个山谷发出警报。从各个山岗上回应起同样的响声,种葡萄的人们举起贝壳当号吹,柯希莫也吹起来,高高地站在葡萄架上面。

一支歌沿着田垄传播开来。起初这歌声分散,也不协调,使人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后来各处的声音互相配合协同,变得和谐一致,形成冲击力。人们唱着,仿佛飞快地跑动起来,男人们和女人们忽隐忽现地站在行行葡萄藤中,桩柱、葡萄藤、葡萄串,全都跑动起来,葡萄在自动收摘,自动跳入酒桶,自动挤出果汁,空气、云彩和太阳都变得沾满葡萄汁,开始可以听懂这支歌了,首先是曲调,然后是一些歌词。他们唱:“就要到来!就要到来!(注:法国大革命时期一支流行的革命歌曲)”小伙子们用通红的赤脚踩挤葡萄果,“就要到来!”姑娘们在绿叶丛中挥动着像匕首一样锋利的剪刀,剪断葡萄串上弯弯曲曲的把柄,“就要到来!”大群大群的昆虫占据了压榨机边一堆堆待用的葡萄的上空,“就要到来!”这时警察们开始干涉:“停止!不要唱了!不许喧哗!谁唱就朝谁射击了!”并开始朝天放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