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2/23页)

宅子在战争中遭到一些破坏。杉村明在房子东边建了厢房,共有三间大屋,有一道长廊跟主宅相连,长廊横贯主宅一侧的庭园。长廊从头至尾精美繁华,有人说杉村建造长廊——以及东厢房——是为了他的父母,他希望跟父母保持距离。不管怎么说,这道长廊是宅子里最引人注目的特色之一。下午,外面的繁枝茂叶把光和影投洒在整个长廊,人走在里面,就像在庭院隧道里穿行一般。炸弹造成的破坏主要是在这一部分,我们在庭院里审视长廊时,我看见杉村小姐难过得两眼垂泪。此时,我先前对这位老太太的不满情绪早已烟消云散,我一再向她保证,一有机会就把受损的地方修好,让宅子恢复她父亲当初建造的样子。

我信誓旦旦的时候,并不知道物资仍然这么匮乏。日本投降之后很长时间,我们经常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等来一片木头或一包钉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尽量先照顾主宅——它也没有逃过战争的破坏,庭院走廊和东厢房的修理进展缓慢。我想尽办法防止出现严重的衰败,但宅子的那个部分始终没能开放。而且,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仙子,似乎也不需要扩大我们的生活空间。

今天,如果我领你走到宅子后面,拉开厚重的纱门,让你看看杉村庭院里长廊的遗迹,你仍然会感受到它当初的奇妙壮观。但是毫无疑问,你也会注意到我未能阻挡的蛛网和霉斑,以及天花板上大大的裂缝,只用防水帆布盖着,遮挡天空。有时,天刚亮,我拉开纱门,发现一道道绚丽的阳光透过防水帆布照射下来,映出悬在空气中的尘雾,就好像天花板是刚刚塌下来的一般。

除了长廊和东厢房,受损最严重的是阳台。我们家的人,特别是我的两个女儿,以前总是喜欢坐在那里消磨时光,聊天,欣赏园子。因此,日本投降后,节子——我已婚的女儿——第一次来看我们时,阳台的情形让她感到难过极了。那时我已经把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修好了,但阳台的一端仍然高低不平,满是裂缝,因为当年的炸弹把地板都掀了起来。阳台顶上也遭到破坏,一到下雨天,我们就不得不在地上摆一排容器,接上面漏下来的雨水。

不过,在过去的这一年,我总算取得了一些进展,到节子上个月又来看我们的时候,阳台已经差不多修复了。因为姐姐回来,仙子专门请假在家,加上天气不错,我的两个女儿许多时间都呆在外面,就像过去一样。我经常跟她们一起凑热闹,有时候,时光又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全家人一起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上个月的有一天——应该是节子到来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吃过早饭,一起坐在阳台上,仙子说道:

“节子,你终于来了,我总算松了口气。你可以把爸爸从我手里暂时接过去了。”

“仙子,说实在的……”她的姐姐在垫子上不安地蠕动着。

“爸爸现在退休了,需要人好好照顾呢,”仙子继续说,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你得让他有点事做,不然他就会感到郁闷。”

“说实在的……”节子紧张地笑笑,然后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园子。“枫树似乎完全恢复了,看上去多么精神啊。”

“节子大概根本不知道你最近是个什么情况,爸爸。她只记得你当年是个暴君,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你现在温和多了,是不是这样?”

我笑了一声,向节子表明这都是在开玩笑,然而我的长女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仙子又转向姐姐,接着说道,“但是他确实需要人好好照料,整天呆在家里闷闷不乐。”

“她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插嘴说,“如果我整天郁闷,这些东西是怎么修好的呢?”

“是啊,”节子说着,笑眯眯地转向我。“房子现在看上去棒极了。爸爸一定干得很辛苦。”

“苦活累活都有人来帮他干,”仙子说,“看来你不相信我的话,节子。爸爸现在大不一样了。你不用再害怕他。他脾气温柔随和多了。”

“仙子,说实在的……”

“他偶尔还自己做饭呢。你都不会相信,是不是?最近爸爸的厨艺可是大有长进。”

“仙子,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节子轻声说。

“是不是这样,爸爸?你的进步可真不小。”

我又笑了笑,疲惫地摇摇头。我记得就在这时,仙子把脸转向园子,对着阳光闭上双眼,说道:

“我说,等我结了婚,他可不能指望我回来做饭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哪还有空照顾爸爸。”

仙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姐姐——刚才一直拘谨地望着别处——用询问的目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她立刻又转移视线,因为必须回应仙子的笑容。但是节子的神态举止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更深沉的不安,幸好这时候她的小儿子在阳台上奔跑,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蹿过,使她有机会改变话题,她似乎松了口气。

“一郎,安静点!”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一郎一直跟父母住在现代化的公寓里,现在见到我们老宅这么宽敞,毫无疑问是被迷住了。他似乎不像我们这样喜欢在阳台上闲坐,而是喜欢以很快的速度从阳台一头跑到另一头,有时还在擦得铮亮的地板上滑行。他不止一次差点儿打翻了我们的茶盘,他母亲一直叫他安稳地坐下来,但收效甚微。这次也是,节子叫他跟我们一起坐在垫子上,他却不肯,只在阳台那头生气。

“过来,一郎,”我喊道,“我一直跟女人聊天,已经聊腻了。你过来坐在我旁边,我们谈谈男子汉的话题。”

这一招很灵,他立刻就过来了。他把垫子放在我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小手背在后面,肩膀挺得笔直。

“外公,”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有个问题。”

“好的,一郎,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怪兽的事。”

“怪兽?”

“它是史前的吗?”

“史前?这样的词你都知道?你准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这时候,一郎的架子端不住了。他放弃了正襟危坐,仰面滚在地上,开始把双脚悬在半空踢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