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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老板走到我们这边来。“那个胖的可真了不起,”他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们,“是个法国人。懂得所有的窍门。我对她评价很高。我们的娘们儿有一股子热情,可是她们太急促了。”他咂了下嘴唇。“我现在要走了。若想把血液弄弄干净,没有比一个法国姑娘更好的了。她们懂得人生。对她们啊,你们用不着像对我们的娘们儿那样要说假话。我希望你们顺顺当当地带回家去,先生们。可别带洛莉塔或是胡安娜。她们一个都不好,如果你们不把眼睛睁大些,胡安娜还会偷东西呐。”

他离开我们走了。他开门的时候,清晨带着它的声和光冲了进来。“我们还是一起走吧。”我说。

“我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施瓦茨说,“而且我们还剩了点酒。”他又为那三个姑娘叫了酒和咖啡,让她们不要来纠缠我们。

“那天夜里我们没有谈多少话,”他继续讲下去,“我把我的短外套铺在地上,后来天气更凉了,我们又把海伦的裙子和短外套,还有我的毛线衫都盖在我们身上。海伦睡着了,又醒过来。有一回,我只睡着一半的时候,似乎听到她在哭泣。一会儿之后,她又显示出狂热的柔情。在她抚爱我的方式里,有着一种新鲜的、不熟悉的东西。我没有问她一句话,也没有讲起我在拘留营里听到的事。我十二分爱她,可是总觉得跟她有一种奇怪的、莫名其妙的疏远。我的温柔跟一种悲痛糅合在一起,这样就只能使它变得更强烈了。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相互依恋着。既没有退路,也没有前程,只是在一块儿飞啊飞,还有就是绝望——一种沉默的、并非尘世的绝望,它喝干了我们幸福的眼泪,喝干了我们在知道只有消逝、没有回头或者到达任何目的地时的那种没有流出来的隐蔽的眼泪。

“‘难道咱们就不能逃跑吗?’海伦还没穿过有刺铁丝网回去的时候,我又问了一遍。

“她溜到那边去之后,才回答我的话。‘我不能,’她悄悄地说,‘我不能。别人会受到处罚的。再来吧。明天夜里再来吧。你明天夜里能来吗?’

“‘如果在那以前我没有被捕的话。’

“她瞪着我看。‘我们的生活成了什么样啦?’她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弄得我们的生活变成这种样子了?’

“我把她的短外套和裙子递给她。‘这些都是你最好的东西了?’我问。

“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穿上了这些,’我说。‘明天夜里,我会赶到这里来。这我有把握。我会躲在树林里的。’

“‘你总得吃点儿东西。你有东西吃吗?’

“‘有的,当然有。说不定我在树林里可以找到一些浆果。或者菌类,或者坚果。’

“‘你能不能熬到明天夜里?到那时,我会带给你一点吃的东西。’

“‘当然能。现在已经差不多是早晨了。’

“‘任什么菌类你都不要吃。你不了解那些东西。我会带给你很多吃的东西。’

“她穿上了裙子。那裙子很宽大,浅蓝色的,上面有白花。她把它往身上一围,扣上扣子,仿佛准备出征似的。‘我爱你,’她绝望地说,‘我爱你的程度,远远比你能够理解的要热烈得多。这一点你可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

“她离开我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要说这样的话。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是人人都可以狩猎的对象。法国宪兵由于错误地热衷于维护法律和秩序而追捕我们。盖世太保企图插手拘留营,虽然也有传说他们已经跟贝当政府[58]订立了一项内容相反的协定。你不可能知道谁会把你抓起来,所以每天早晨我们总要说声再会,仿佛每次都是诀别似的。

“海伦给我带来了面包和水果,偶尔还有一点红肠或乳酪。我不敢待在村子里。离拘留营不远,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座古老修道院的废墟,我把那里当作了家。白天,我睡觉或是阅读海伦给我带来的书报,或是从一个别人看不见我的灌木丛里注意观察着道路。海伦还带给我消息和谣传:德国人正在稳步前进,越逼越近了,而且还不让任何协定去妨碍他们的行动。

“尽管如此,我们的生活几乎还是田园牧歌式的。恐惧不时地控制着我,但是过一小时算一小时的生活习惯,使我渡过了这个难关。天气很好,一到夜里,天空中便布满了星星。海伦带来了一块搭帐篷的布。我们便把它在修道院的废墟中架设起来,中间铺上干枯的树叶。‘怎么准许你出来的?’有一次我问她。‘而且还那么经常?’

“‘我有一个特殊的职务,’停了一会儿她说,‘而且还有很多门路。他们甚至还让我到村子里去。那天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正从村子里回来。’

“‘吃的东西,你就是从那边弄来的吗?’

“‘不。是从拘留营的商店里弄来的。只要我们身边有钱,店里有东西卖,我们就可以把东西买来。’

“‘你不怕人家看见你在这里就去告发吗?’

“她微微一笑。‘仅仅是为你担心。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能发生什么事呢?我已经是一个犯人了。’

“第二天夜里,她没有出现。那道‘哭墙’崩解了,我爬到铁丝网跟前,营房黑魆魆地横在惨淡的灯光里。我等着,可是她没有来。整整一夜,我听到女人们走去上厕所,我听到她们悲叹着,呜咽着,继而蓦然地,我看见路上那些汽车遮暗了的灯光。我在树林里待了一天。我很担忧,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霎时,我想起自己在营里听到的话,可是说也奇怪,它竟然给了我安慰。任何事都比海伦害病、被船运走或者死去来得好——这三种可能性原来在我心中混杂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是那么毫无希望,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待在一起,时机到来的时候试着逃到一个安静的港口去。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够把这一切都给忘掉。

“可是,那是办不到的,”施瓦茨说,“尽管世界上有这些个爱情啊,怜悯啊,仁慈啊,温柔啊,也是不行的。这一点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我躺在树林里,瞪着看那些落叶,红的,黄的,褐的,从树枝上掉下来,我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让她活着!让她活着,老天哪,我什么都不会要求她。一个人的生活,远远不止那与之发生牵连瓜葛的各种环境。让她活着,只要让她活着,如果必要,没有我也行,但是必须让她活着。

“第二天夜里,海伦仍然没有来。可是我看到路上有两辆汽车在开往拘留营。我绕了很大一个弯爬过去,观察路上的动静。我辨认出都是些穿制服的人。是党卫队还是普通军队,我看不清楚,不过他们肯定都是德国人。这是使人极度痛苦的一夜。那些汽车在九点左右开到,一直到一点过后才离开。那一定是盖世太保,我想,要不他们不会在半夜里来。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看不仔细拘留营里的人有没有哪个被带走。我徘徊了整整一夜,沿着铁丝网,在马路上。到了早晨,我想起自己又该装成一个电工的样子,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却看见那边的警卫已经换成双人岗,大门口还坐着一个文职人员,手里拿着张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