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

“来吧,来吧!”她快乐、温柔地喊道。由于害怕我会生气,她看着我的眼神一直是真诚的。我们推着满载的手推车出去了。大厅里挤满了人:他们在楼梯口上上下下、川流不息,或者等着乘电梯——电梯正常运行。他们笑着,谈着,喊着。下来一群人,脸上放着光、焦躁、生气勃勃、热情洋溢,每个人的样子都像发着高烧。我当然已对大厅里和大楼外面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习以为常,但一直不能理解。现在算是弄明白了,我不能理解是因为下面几层沿着走廊的房间都还保持着原样:安静、肃穆,门上标着1、2、3,门后面住着琼斯夫妇一家、福斯特小姐和巴克斯特小姐、史密斯先生和艾里西娅·史密斯小姐——独门出入的小单元,还是旧世界的模样。

我们等着轮到我们上电梯,把装满东西的手推车推进去,电梯上行时塞满了人,他们都看着我们的东西,但显得没有什么兴趣。到了顶层,我们推着手推车进了过道,艾米莉站住迟疑了一下。我能看出来这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怎么走,而是因为她在盘算怎样对我最好,准确地说是怎么对我有利!

顶层的布局和底层完全一样:房间环绕大楼分布,后面有一条走廊,单间不靠走廊,中间是一个庭院,只不过在顶层,庭院当然成了深井或深坑。这里也是一派繁忙景象。门到处都敞开着。我们仿佛走到了一条商业街,人们抱着一捆捆东西,或者推着装了这装了那的旧婴儿车。一个男人小心地将一包贵重东西举过头顶,这样就没人会碰到它了。这让人难以想象大楼下面几层的安静,以及人们要给彼此空间的那种感觉。正对电梯的房间堆满了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东西周围有一些孩子低头弯腰给它们分类。一个孩子对艾米莉抬起笑脸,解释道:“这是刚运来的,我正在帮着处理。”艾米莉说:“很好啊,我很高兴。”她想使这孩子放心。在这次交流中,里面又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蹊跷:这个小女孩急于要解释清楚。可我们走进的是另一个房间的入口,那里的墙上有一个不规则的裂口,像是挨过炸弹。这个裂口把这个房间和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连通,堆起来的东西已经遮住了裂口。东西通过裂口用手递过来,或者用各种小推车将某些类别的货物运过来。这个房间是存放容器的——坛坛罐罐、瓶子、圆桶等等,它们用各种材料制成,从玻璃到卡纸板。有十几个孩子在做着将隔壁房间堆着的容器通过这个裂口搬过来的工作。有一样东西是这种市场不会短缺的,有一种货物谁都不会长久缺少,那就是体力,需要的时候人们都可以用双手工作。角落里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手持枪、刀、指节铜套之类的武器守卫着。等我们走到另一个房间的门口时,情况大不相同,那个房间的气氛要低调一些,不那么活跃,而且没有守卫的人,因此我意识到有两个手持武器的小伙子守卫的房间,里面堆放的东西很有价值,而我们走进的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则毫无价值,和我们手推车里的东西一样,都是电器。

我们在那儿站了片刻,看那里的忙碌景象,看正在工作的孩子们。

“您看,他们领到工钱,”艾米莉说,“或者得到交换的东西,连上学的孩子都到这儿来干上一个来小时。”

我看到的情景确实如此,在这些孩子们中,有些脸非常熟悉,我在人行道上见过。这些孩子穿的衣服比较像样,比较整洁,可更重要的,他们带有谨慎、节制的“我来这儿是我自己愿意”的表情,这是特权阶层的年轻人在从事有损自身体面的工作时的显著特征。简而言之,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相当于过去中产阶级孩子们所做的假日工作——为公司包装货物、在餐厅做清洁工、站柜台卖东西。不错,没有艾米莉的话,我不会及时注意到这种情况。可为了加快事情的进展,她敏锐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她确实感觉我融入得太慢,适应得太慢。当我似乎表现得慢一拍,没有像她认为应该的那样迅速理解时,她就自己出来解释。看起来随着人们为逃离这个城市而把上面这些楼层腾空,商贩们便搬了进来。这是一幢大型建筑,比大多数房屋更沉重,建筑质量也更好,厚实的地面能够承重。在政府征用所有的垃圾场之前,梅塔先生已买下了一个垃圾场的经营权。还有好几个人参与了这门生意,其中有杰拉尔德的父亲,他一度经营化妆品制造。来自垃圾场的可用的东西被运到这里,进行分类,主要由孩子们完成。人们上楼是来做交易的。许多货物又被搬下楼,进入街上的市场和店铺。

损坏了但还可以修理的东西也搁在了这里。我们经过的一些房间被有手艺的人占据,其中大多数都已上了年纪,他们坐着修理小件的机械装置、用坏的平底锅、家具,还修补衣服。这些房间气氛热烈,趣味盎然,人们围着这些手艺人,站着看他们干活。一个老修表匠坐在角落里,头上有一盏专门为他配置的灯。人们把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被迷住了,大气都不敢出。围得太紧了,警卫不断请他们往后站,他们不照做,他就用短棍逼他们后退。人们几乎注意不到这个,不管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都那么专注地观赏这难得的修表技术——这位老人的双手在微小的机械装置中游刃有余。

有个女人在给眼镜框配镜片。她在墙上挂了眼科医生的视力表,按照测视力的结果向人们分发二手眼镜。人们站着排队,一个接一个从她那里拿到她认为合适的眼镜。她过去是眼科医生,因此也拥有一大群崇拜者。椅子修补匠和篮子筐子修补匠的四周,都是成卷的灯心草和芦苇。还有一位磨刀师傅——那些旧时的手艺这里都有,每个人旁边都有一个警卫,每个人都引来大惊小怪的野蛮人围观。

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我们从门口走过,里面简直是无所不有!绳子、瓶子、成堆的塑料和聚乙烯薄板——这也许是所有商品中最有价值的。小块金属、短电线,还有塑料胶带、书本、帽子和衣服。有个房间里堆满了似乎相当新、相当不错的东西,它们被送到垃圾场时因为有包装,没有弄脏,没有腐烂:装在塑料袋里的运动衫,还有雨伞、人造花、满满一盒软木瓶塞。

到处是活跃的拥挤的人,到这儿来看的人和来买的人一样多。这里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咖啡屋,出售茶、面包和烈酒。许多人显出微醉的模样,但他们许多并没有喝酒,而是逛集市逛的。很难说清楚谁是销售者,谁是购买者,谁是在这里摆摊的,谁是逛摊的。这是多种语言混杂的人群,也是性情温良的人群,他们恭敬地对待许多警卫对他们下达的命令和指示。这群人很有秩序,一旦内部出现争执和意见分歧很快就能自行解决,不会激起导致事情恶化的不满情绪。人们开着玩笑,互相展示自己买的东西,甚至互相之间买卖东西,无须履行正规交易者所要履行的正常、受到认可的手续。商贩想要的就是一大群人,人越多越好,各种货物流进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