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或许是因为曾经如此接近死亡,黑猫后来的食量变得非常惊人:我们可以在黑猫身上,看到补偿心理的生动范例。

她的食量是灰咪咪的三四倍,而当她发情的时候,胃口更是好得吓人。灰咪咪发情时已经算是够热情的了,但黑猫简直就是如着魔般的疯狂无比。有整整四五天的时间,我们这些人类满怀敬畏,亲眼见证到这股不屈不挠、专注无比的强大的自然力量。黑猫用狂乱的呼噜声,满地打滚的激烈动作和乞求人类爱抚的强烈需求,来宣告她已经开始需要交配了。她对我们的双腿、对地毯、对任何一只手,做出交配的动作。黑猫在花园里到处尖声嘶吼。黑猫扯起喉咙,大声抱怨说,不够,根本就不够——但接着她就不再沉迷于性欲,变成了一位百分之百的全职母亲,对其他任何事物全都失去了兴趣。

黑猫第一胎小猫的父亲,是我们这里的生面孔,一只年轻的虎斑猫。在那年夏季,这个地区“猫口”结构有了相当大的改变。那些活体解剖专家,或是猫皮供货商,又在我们这个街区大肆劫掠,一夜之间,就有六只猫失去了踪影。

黑猫可选择的对象有:英俊的虎斑猫,一只黑白花长毛猫,一只身上有灰斑的白猫。她喜欢的是虎斑猫,而她也顺利达成心愿。但她另外还找了一只别的公猫作些调剂。在她开始发情的第二天晚上,我观察到以下的情景。

黑猫已经跟虎斑猫持续交配了好几个钟头。她跑进玄关,希望他追上来。她在地上打滚,等待。虎斑猫走进来找她,低头望着她,舔她,而她满地打滚,做出种种媚态撒娇,最后他忍不住伸出一只前爪按住她,仿佛是在说,拜托你安静—下好不好。他蹲坐在一旁,用一种溺爱纵容且深情款款的态度,按住那纠缠不休的烦人黑猫。她在他爪下扭动身躯,百般恳求。安静一下。他说。然后她挣脱他的爪子,飞奔到花园,再回头看他有没有跟过来。他跟是跟了过去,但动作却有些慢吞吞的。那只黑白猫正在花园里等待。我们家黑猫在地上打滚,想引诱虎斑猫,但他却坐在原地舔毛,显然根本懒得理她。但他一直在盯着她。她开始跑到黑白猫面前打滚。虎斑猫跟着走过去,蹲在一旁望着他们。在黑猫和黑白猫交配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观察。他们交配的时间很短。黑猫暂时挣脱她新伴侣的怀抱,显然只是把这当做一种调情的方式,而虎斑猫立刻赶过去掴了她一掌,来惩罚她的不贞。接着他就自己爬到她身上。他完全没必要去理会或是惩罚那只黑白猫,在这三四天中,黑白猫偶尔可以逮到几次机会,好和黑猫云雨一番,而虎斑猫虽然会赏黑猫一掌,但下手并不会太重。

猫跟兔子一样多产。黑猫产下六只小猫。一只淡灰色小猫,两只小黑猫和三只黑白小花猫,所以光就生殖力来看,她的候补性伴侣,显然比她钟爱的虎斑猫要强多了。

她跟灰咪咪一样,完全违反母猫应该在黑暗隐匿处生产的自然法则。她喜欢到总是有人在的房间生小猫。那时住在我们这栋楼顶层的女孩正在准备考试,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黑猫把她的皮椅当做产房,在灰咪咪的注视下产下小猫。有一两次,灰咪咪爬到皮椅扶手上,伸出爪子去碰小猫。但在这方面,做了母亲的黑猫可是自信十足,她立刻出面制止,毫不含糊地把灰咪咪赶下去。

黑猫生产的过程十分顺利,而且动作非常迅速。我们就跟往常一样,再度经历一次那难熬的过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小猫一一出现。她每生出一只,我们就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只,但愿她这胎只生两只或三只小猫。我们也跟以往一样,打定主意最多只留下三只小猫,其他全都得处理掉。但是等母猫把小猫舔干净,小猫爬起来,把小爪子搭在妈咪胸前,活活泼泼地开始吸奶,而母猫在一旁打呼噜,并露出得意的神情时,我们又忍不住心软了,哪会有人舍得下手杀死这些小可爱。

黑猫跟灰咪咪不同的是,她一刻也不愿跟小猫分开。每当有四五个人环绕在她和小猫身边,不停地夸奖赞美她,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灰咪咪在受到称赞时,常会摆出傲慢的神情,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而当黑猫窝在小猫堆里,听我们赞美她既聪明又美丽时,她也会不自觉地打呵欠,但神情却显得十分愉悦,她露出她那鲜艳的粉红色嘴唇和粉红色舌头,跟一身漆黑的皮毛形成强烈的对比。

做了母亲的黑猫有着大无畏的精神。每当小猫待在屋子里,而有其他猫闯入家里时,黑猫就会迅速冲下楼梯,尖声怒吼地朝他们扑过去:他们全都会被她吓得连忙蹿过围墙溜之大吉。

灰咪咪可不是这样,每当家里有不速之猫出现时,她就会低声咆哮,摆出种种威胁警告的姿势,等人类前来处理。只要一有人出面替她撑腰,她就会扑过去追赶那些闯入者——但在人类出现之前,她是绝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要是一直都没人过来帮她,她就会等黑猫来替她当打手。黑猫展开攻击,灰咪咪等她先动手,再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黑猫一完成任务,就行色匆匆地直接跑回家里。但灰咪咪这没用的家伙,却好整以暇地慢慢蹓跶,不时还停下来舔舔毛,然后再躲在人类双腿或是一扇门后面,发出挑衅的尖叫。

在黑猫忙着照顾小猫的时候,灰咪咪几乎可算是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个性,但跟过去自然仍有些差别。她晚上大咧咧地在我的床上四处闲晃,选择她喜欢的位置,现在她已不再钻到床单底下,或是趴在我肩膀上,反倒喜欢紧贴着我的膝盖弯或是脚底。灰咪咪轻舔我的面颊,眺望一下窗外的夜色,看看树木、月亮、星星、晚风,或是其他那些现在已跟她毫无关联的野猫,再躺下来休息。到了早上,她若是希望把我叫醒,就会蹲坐在我的胸膛上,用脚掌轻拍我的面孔。我要是侧躺的话,她就会蹲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的面孔。她的爪子是如此轻柔。我张开眼睛,告诉她我还不想起床。我闭上眼睛。猫咪用爪子轻拍我的眼睑,舔我的鼻子,开始在距离我面孔只有两英寸远的地方大声打着呼噜。我要是再继续躺着装睡,猫咪就会轻咬我的鼻头。我忍不住大笑着坐起来。她一看到我坐起来,就立刻跳下床飞奔下楼——若是在冬天,这就表示她要我替她开后门;若是在夏天,就是要我赶快喂她吃早餐。

黑猫觉得自己该起床的时候,就会从这栋楼的顶层走下来,坐在地板上望着我。有时我会察觉到,有对固执的黄眼珠正在盯着我瞧。她站起来攀上床。灰咪咪发出微弱的低吼。但黑猫现在有一整窝小猫替她撑腰,她非常清楚自己应享的权利,所以她根本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理都不理灰咪咪,径自绕过床脚,从靠墙的另一边跳上床。灰咪咪和黑猫分别用她们的绿眼睛和黄眼睛,互相瞪视了许久许久。要是我还继续赖床,黑猫就会身手敏捷地从我身上跃过去,直接跳到地上,再回头看这个动作有没有成功地把我叫醒。不成的话,她就会再跳一次。然后再一次。灰咪咪非常瞧不起黑猫这种粗里粗气的举动,她终于看不下去了,站起来亲自示范:她蹲下来轻拍我的面庞。但黑猫就是学不会灰咪咪的适宜举止:她没耐心去研究该怎么拿捏分寸。她不知道该怎样轻拍面庞,逗得人放声大笑,也不晓得该如何开玩笑似的轻咬。她只晓得她只要多跳几次,我就会起来喂她,吃完早餐后,她就可以回到她的小猫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