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多丽丝·莱辛是文学历史和当代文学的组成部分。她的贡献促使我们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式。很可能,没有其他哪一位得奖者积累了如她那样丰硕的成果。我们漫步穿行莱辛作品的大文库,在那里不存在指示不同部类的标签,任何体裁划分都没有意义。那些或厚或薄的书脊后盈溢着生命和行动,拒绝任何分类或强加的秩序。莱辛与伟大的十九世纪叙事传统息息相通,但我们也可以把她的作品视为揭示二十世纪人行为方式的教科书,而且同样重要,可以通过它们发现在一段最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里许多人曾如何思考——或如何错误地思考——那些岁月里,一场场战争接连爆发,殖民主义的真相被揭露,共产主义在欧洲节节获胜。

她展示集权主义的诱惑,体现出并非固守教条的人道思想的力量。她表达了对畸零生命的几乎是无限的同情,看待人类各种行为方式时都能摈除偏见。她很早就奋起痛陈全球环境威胁以及第三世界的贫困和腐败问题。她为我们这个世纪里的沉默者、难民和无家的人们代言——从阿富汗到津巴布韦。而且,没有几个人能如她那样,成为本世纪女性角色的化身。

她使我们不禁大声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常常头一个道出他人未曾付诸言辞的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全然无关紧要或无足轻重的,因此她才会那样撞击我们的心。不过,虽然莱辛有如一片起初抗拒勘探的大陆,她却从来不曾认为世界过于复杂因而不可能被更明晰地认识。不畏阻碍,她察看生苔的石头和发霉的石地板下面的情形,不回避任何东西,惟其如此,她才成为无数人的匡助和支持。如《最甜美的梦》中的弗朗西丝,莱辛照拂所有的人,有如慷慨包容的大地母亲,事后编纂出一份份对访客们的入木三分的个案研究。她从事写作有如呼吸,不断逼近我们生存中的考验和启示。她撇开保护的手套,直接抓取现实,就像抓起一株沾满泥土的根菜,展现出我们原本未意识到自己可以触及的经验。通过用小写字母记录的无数亲切的细节——我们敢称它们“女人气”吗?——她提出永恒的问题:我们为什么生活,又该怎样生活?

继自传性小说之后,她还推出了有关在罗得西亚及伦敦生活的回忆录《我心深处》和《走在阴影中》。它们激荡着感性的活力,以不寻常的精准度将望远镜面聚焦于往事,坚毅无情地进行社会批评,毫不手软地探究内心。莱辛和父母特别是她母亲的斗争,延续到后者的垂暮之年,为我们提供了种种苛酷的母亲形象。从一开始,思想、行动和情感的旋风就席卷了那个女孩,使她成为时代的冷峻的见证人,成为总是认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权威对抗者。

《走在阴影中》记述的时段结束于1962年,那正是《金色笔记》唤起整整一代妇女豁然顿悟的年份。在这部莱辛的最富于实验性的小说里,追求创造的意志和渴望爱情的欲念彼此交战。小说为既谋求独立又希冀亲密人际关系的妇女勾勒出了路障图,因为,如果没有爱,女性的自由便不完整,然而吊诡的是,自由又势必被爱情破坏。莱辛揭示出,传统习规和其他种种路上的陷阱如何束缚了敏感热情的女性,使她们难以独特而又充实地生活,妨碍着她们去领略第五个笔记本即金色笔记本中的奥妙。

莱辛的女主人公们被激情眩迷,误入歧途,从而令她们的自由意志遭受危害。《暴力的孩子们》是关于玛莎·蒯斯特的五部曲的总称,而玛莎这个人物是莱辛的替身,她从殖民地迁移进入等级分明的英国社会,被自己的梦想和原始本能所裹挟。女性读者主要认同玛莎·蒯斯特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伪善虚假的憎恶。作为富裕社会中的穷人,男人堆里的女性,黑人群体中的一名白人,多丽丝·莱辛通过工作成为她所身体力行的那种独立知识分子。她揭示出献身某种乌托邦理想并被融入集体对人能有多大的诱惑,她阐明了成功的意识形态可以怎样用虚假的救赎欺骗我们。她成为展示幻灭图景的画者,以令人心惊的清晰描绘了反乌托邦和种种灾祸。

莱辛能够从容自在地出入于自身,能悄然闯入自我并成为看不见的寄居者。她常常在一开始先从内部观察人物,而后又挪移到他们身外,拉开客观的距离,剥去他们的种种幻想。我们不时追随这类怪异的转换过程,如在《天黑前的夏天》里,在有关一名恶魔般儿童的寓言性心理惊悚小说《第五个孩子》里,以及在《好恐怖主义者》一书对于依靠榨取女性自我牺牲维持的极端左翼嬉过客(squatting)文化的深度描写中。

莱辛在其后期作品中拆毁了许多基本价值观。余下的是由家庭、朋友当然还有猫咪们构成的种种生存之网,还有各式各样的老祖母们和接生婆们,她们肩负着责任,而且每每是太多的责任。在今年新出的小说《裂隙》中,她送给我们一个关于人类太古时期的寓言——在男女爱情尚未出现之前。在那里她似乎最为开心,在猎人和采集者们中间,远离兆示混乱和崩溃的现代文化。

莱辛笔下的宏大史诗图景由忠诚写实转向象征寓言,从关注自我实现的心理转向纂修世系传奇和民族神话。运用直觉的透镜,她描画出沧桑巨变:从帝国衰亡到惨遭核战争破坏的未来之地球。玛拉和丹恩在以他俩为名的生态寓言中逃出新冰河期世界,来到过去曾是非洲的地方,却仍前途难测。在卷帙浩繁的《南船座的老人星》系列里,莱辛让来自其他恒星系的观察者报告我们的文明的终结阶段。她自由跨越幻想的不同层面,丝毫不提高声调;她拒绝宣讲末日的布道者们的那套言辞。

自从莱辛1950年携其非洲背景以悲剧小说《野草在歌唱》初登文坛,她一直在破除疆界:道德的、性别的或习俗的。孤独和被社会放逐是她一贯的主题。

她偶尔将爱情和政治相提并论,那是因为两者都代表了我们必须努力维护的希望——如果生存还有任何价值。

亲爱的多丽丝·莱辛,在文学中年龄从来不是问题。您永远年轻却睿智、老迈而叛逆。您是最不屑于巴结讨好的小说家。您与宿命和现实的搏斗是重量级的,没有什么东西曾诱使您离开那角斗场。

在过去的五十八年中,您的书曾温暖了激发了并手把手地引导了世界各地的人。您曾帮助我们应对这个时代的一些重大问题,而且您创造了一份记录,让未来可以传承接续我们时代的风味,它的成见,它的生存之道,以及它日常的琐事和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