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第4/5页)

在这个印度洋之滨的城市里生活了一整年,专门给她玩乐的一年,她有什么收获?爷爷是个旧式家长,对家中女子非常严格。凯特从未想过,要和自己深爱的老人作对;再说,犯得着吗?——她在这里不过就住短短一年而已。在那一年里,她从未和男子单独相处过,被呵护着从未经历任何不快,不管是文学里还是生活中;也领略到了不无快乐的异国情调(很短暂),其中所有元素都那么陌生,她只得逐个体会。她备受关爱却不被信任,是家中宝贝却不被看重。耳边充斥着崇拜者的奉承话语,令她晕乎乎的——但她知道,她,一个女孩,在爷爷的生命里只占据着极小的分量(这个分量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和他妻子一样,还有他女儿。她那时就这副模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像朵山茶花,雪白的肌肤,浓密的深红色头发,一袭白色绣花亚麻裙子,粉颈香肩半裸,坐在游廊的摇椅里。纤足着地,慢慢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她知道自己的玉足非常性感,惹得身边的小伙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浮想联翩。她手执绣花绢扇,用老保姆教她的方法,手腕轻转,扇着风儿。小伙子们,以她为中心围成半圈,坐在草地的椅子上,向她大献殷勤。这些小伙子都是征得爷爷的同意,才能在这里陪她聊天。那是一九四八年的事儿了。在洛伦索-马贵斯,她名声在外,风光无限:一来她毕竟是英国人,再怎么乖巧,都会超出爷爷许可的范围;二来是因为她那头红色短发和褐色双眸,这种模样的姑娘在那个举目皆是黑发深眸的国家,难得一见。另外,在这块殖民地上,爷爷对她过分严格,很可能出于逆反心理,她常常故意举止轻佻,言语放肆。

回英国时,她回首望着这个水雾迷蒙的地方,满腹欲语还休的心思,其中一个就是,她非常渴望成为奶奶那样的女子——除非爷爷记错了——奶奶根本不想离开葡萄牙,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生活方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是个漂亮女子,人人都这么说;是个出色的母亲,能煮一手好菜,人非常好,又和蔼善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噢,对了,不管奶奶多么优秀,可以预见,赞美之辞带给凯特的却是负面影响。凯特从东非这个说葡萄牙语的国家回来后,一心一意就想上大学,读罗曼斯语和文学。她还真的被牛津大学录取为住校生。后来她遇见了迈克尔。迈克尔经历了十年的战争和专业集训,事业才刚刚起步。她搬进迈克尔的住所,两人欢欢喜喜地开始了被他们称为“第一阶段”的生活。

要是没有结婚,她会成为自己领域的什么特殊人才吗?没准儿当上了讲师?女子当教授的好像不多。不过,这些念头不常出现:她没觉得孩子让人讨厌。再说,丈夫好像并不要她守在家里,会同她分享乐趣,乐意她和别人交往。她常帮丈夫或丈夫的同事翻译资料,还曾译过一部葡萄牙语小说呢,虽然没挣几个钱,但为她赢得了不少称赞。她同世界上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特别是孩子们长大成年后,常在家中招呼四方好友。

要是她没有结婚——不过,上帝呀,要是没有结婚,她会疯的,恨自己学什么罗曼斯语,读什么文学……迈克尔和艾伦·波斯特喝着咖啡,等她表态。她只感到一阵恐慌涌上心头,这一发现更令她不知所措了。害怕是愚蠢的,可笑的。怕什么?这一点对谁都不好说,连迈克尔都不行——每次接到活儿的时候,都是些简单的活儿,她完全能够应付,显然只要几天工夫就能完成,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被长期囚禁的犯人,心想着从明早开始就得面对自由了。

“可我觉得干不了,”她说,“蒂姆这一整个夏天都在家里进进出出呢。”

她看见丈夫抿紧了嘴角:他俩常为蒂姆争吵,但没有一次争出个结果来。迈克尔认为,自己这个小儿子,太娇宠了。而她呢,虽然承认他说得可能很在理,却对他说的“把他扔出去就结了”的方法不以为然。怎么才能“把他扔出去”呢?往哪儿扔呢?孩子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他整天绷着个脸,爱说狠话,讨厌这个讨厌那个,可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凯特以为,她替蒂姆说话,是因为丈夫对他有失公允:她意识到,一谈到这个话题,两人都容易动情绪,所以没法就事论事;对这件事儿,她有她的态度,会竭力维护,家里家外,没有分别。

“会议不会太长的——你刚才说要开多久呀?”迈克尔问艾伦。

此时,艾伦已经看出,这对夫妻之间出现了问题,他回答:“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他眼睛没看夫妻俩,而是转头望着房子。一个男孩从里面走出,向他们走来。

“蒂姆过来了。”凯特说,言下之意:当着孩子们的面别提这事儿。

蒂姆走到树下,他的模样显然要比从远处瞧上去大。远看,他单薄消瘦,步子轻盈。他绷着脸,盯着母亲说:“很抱歉,妈妈,我改主意了。弗金森兄弟邀我去挪威登山来着。要是你不介意,我想去。”

“不会,当然不会,孩子。”凯特脱口而出,“当然可以去啦。”这个夏天蒂姆能够找到乐子,没有被抛弃一旁,她很高兴,就像自己要去挪威似的。不过,那孩子先瞧了一眼父亲,做父亲的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他正儿八经地冲着客人笑了笑,眨眼间就换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但他回头看母亲的时候又成了那个阴郁小子。他对母亲说:“那么说定了,我现在就去打包,晚上出发。”说完,他逃命似的撒腿奔向房子。

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蒂姆,走之前能不能再生个火烧壶水,我要热水洗碗哪。”蒂姆要么没听见,要么就是不乐意做。

“那你什么时候开工呢,凯特?”艾伦问,“什么时候?明天?干吧,啊?”

凯特没有吱声,笑了笑算是答应下来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放声大哭。她觉得,好像身下的支柱全被抽走了一样。她觉得——用她常用的比喻,她的确是在生长,在自己的思想里,现在已经长了一段时间——好像突如其来,从未来之所刮来一阵刺骨寒风,冲她直面吹来。

她说:“行啊,当然啦。先让我把碗刷干净总成吧?”

男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她也笑了。艾伦又说:“要是有人替你刷碗,你是不是可以打通电话?”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陪她一起进屋。他态度正经,却不失温情,仿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唾手可得,几乎不用牵扯任何私人感情:她知道,这就是她即将进入的氛围。他的表现既轻松又能给人以帮助;他守在她身边,看她打电话,说出得体的话语——这样说话,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因为组委会的人爱打官腔。她打完电话后,艾伦亲了亲她的双颊,搂着她,领她往草坪上的那棵大树走去。艾伦相貌英俊,和他俩——迈克尔和她——年龄相仿,是个爱家的男子,家有妻子和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孩子。这个男子收入可观,这辈子就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开会,同来自好几十个国家的代表讨论食品。她很喜欢他,心想,呼吸着这种轻松而不带私情的空气,毕竟能让她暂时缓口气,搁一搁心中的石头。这个男人的一切,她都真心实意地喜欢,包括他的穿着,他说话的模样:最近,她一直看不惯丈夫的穿衣风格和他理的那个头发。算了,别想这些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