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特别新闻(第2/4页)

奥斯卡的计划是经过周密考虑的。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就请玛丽亚把左手伸给我。她先想伸右手,又改伸左手,一边摇头一边笑,把左手背伸到我面前,也许是指望我会吻她的手背。但我把她的手翻转过来,将纸袋里的粉末倒在她手心上的月亮山和金星山之间,这时,她才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不过她还是允许我这么做了,只是当奥斯卡探过身子去,让满口的唾沫流到这座汽水粉的山头上去时,她害怕了。

“别胡闹,奥斯卡!”她恼火了,一跃而起,退后几步,惊愕地瞧着这正在发酵的、起绿色泡沫的粉末。玛丽亚的脸从额头开始渐次涨得通红。我正以为有希望的时候,她迈出三大步走到洗脸池旁,用水,讨厌的水,先是凉的、随后是温和的水,冲掉了我们的汽水粉,用我的肥皂洗干净她的手。

“你有时真叫人没法容忍,奥斯卡。明斯特贝格先生会对我们产生什么想法?”她为了替我请求宽恕,眼睛望着布鲁诺,他在我做实验的时候一直站在我的床脚旁。我为了使玛丽亚不再感到害羞,便把护理员打发走。房门刚锁上,我就再次请玛丽亚到床前来:“你记不得了吗?你回忆一下吧!汽水粉!一小包三芬尼!回忆一下:车叶草味的,草莓味的,发酵,起泡沫,多美啊!还有感情,玛丽亚,感情!”

玛丽亚记不得了。她傻乎乎地害怕起我来,身子有点发抖,藏起她的左手,紧张地另找话题,又向我谈起小库尔特在学校里的成绩、斯大林的死、马策拉特美味食品店新添置的冰箱以及在上卡塞尔开分店的打算。我却矢忠于汽水粉,只谈汽水粉。她站起身来,汽水粉,我恳求着。她匆匆告别,戴上帽子,又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便打开了收音机。我放开嗓门,压过收音机的嘈杂声喊道:“汽水粉,玛丽亚,回想一下吧!”

这时,她站在门口,哭泣,摇头,留下我一个人和这台嘎嘎响吱吱响的手提式收音机。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仿佛离开一个垂死的人似的。

这么说,玛丽亚已经记不起汽水粉来了。可是,只要我还在呼吸,还在击鼓,对于我来说,汽水粉就不会停止发酵泛沫;因为正是我的唾液在一九四○年晚夏使车叶草和草莓获得了生命,唤醒了感情,派我的肉身去寻找,把我训练成香菇、羊肚菌以及其他我叫不出名字但仍可享用的蘑菇的收集者。它使我成为父亲,是的,父亲,非常年轻的父亲,收集和生育;因为到了十一月初已不存在任何疑问了,玛丽亚怀孕了,玛丽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奥斯卡,就是父亲。

我今天还相信这一点,因为玛丽亚同马策拉特的那件事是后来晚得多的时候才发生的。那是我在玛丽亚那背上满是伤疤的哥哥赫伯特的床上,面对着她的二哥、那位上士寄来的军用明信片,然后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在防空遮光纸和四壁之间,使熟睡的玛丽亚怀了孕以后两个星期,不,十天之后才发生的。那时,我在我家的沙发榻上撞见了玛丽亚。她没有睡着,而是张大了嘴忙着吸气;她躺着,在马策拉特下面,上面是马策拉特。

奥斯卡从屋顶室来,他在那里思考了一阵,下楼,脖子上挂着鼓,从门道里走进起居室。那两个人没有发现我。他们两个的头都冲着瓷砖面火炉。他们两个没有规规矩矩地脱掉衣服。马策拉特的内裤挂在他的膝窝上。他的长裤堆在地毯上。玛丽亚的裙子和衬裙一直撩到胸罩以上、胳肢窝以下。内裤缠在她的右脚上,右腿可憎地扭曲着,悬在沙发榻外。左腿弯曲,搁在靠背垫上,好像不感兴趣似的。在这两条腿之间的是马策拉特。他用右手把她的头扭向一边,另一只手在做手脚。玛丽亚从马策拉特叉开的手指间把呆滞的目光投向一侧的地毯,仿佛跟踪着地毯上的图案一直望到桌子底下。他咬住一只丝绒套垫子,只是当他们两个说话时,他才松开牙齿不再咬那丝绒。他们时而说话,却没有中断。只是当时钟敲响三刻钟时,他们才停顿,直到时钟敲罢,他又像敲钟前那样继续下去,并说:“现在是三刻。”接着他问她这样行不行。她连声说行,还要他留点神。他答应她,一定小心。她吩咐他,不,她恳求他这次得特别注意。接着他问她,是不是马上到时候了。她说,马上就到了。这时,她悬在沙发榻外边的那只脚抽搐了一下。她一脚踢了个空,内裤仍挂在上面。他又去咬丝绒套垫子,而她嚷:“滚开!”他也想滚开,但已经滚不开了,因为在他滚开之前,奥斯卡已经骑到了他们两个上面,因为我已经把鼓放到他的腰上,抡起鼓棒敲铁皮,因为我再也听不见“滚J滚开!”的叫声,因为我的鼓声比她喊“滚!”的声音响,因为我不能容忍他滚开,就像扬·布朗斯基过去总是从妈妈身边滚开那样;因为妈妈过去也总是说“滚”,对扬说“滚”,对马策拉特也说“滚”。接着,他们分开了,他们朝什么地方甩鼻涕,甩在专用的毛巾上,如果毛巾不在手头,就甩在沙发榻上,也有可能甩在地毯上。但我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滚开过。我是头一个没有滚开过的人,因此,我是父亲而不是那个马策拉特。他始终相信,直到最后也相信,他是我的父亲。但那是扬·布朗斯基。我得到扬的遗传,我抢在马策拉特之前,但我没有滚,我留下了,留在里面了,出来的,那是我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他根本就没有儿子!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父亲!哪怕他同我可怜的妈妈结婚十次,哪怕他娶了玛丽亚!因为她已经怀孕了。他想,公寓里的和这条街上的邻居肯定会这样想的。他们自然会这样想,马策拉特把玛丽亚的肚子搞大了,他娶了她,她十七岁半,他呢,四十五岁。就她这个年龄来说,她可真是个能干人。至于小奥斯卡,他会因为有了这么个后娘而高兴的,因为玛丽亚对待这个可怜的孩子并不像后娘似的,倒像一个真正的母亲,虽说小奥斯卡脑筋不那么太清楚,本来是应当送进银锤陆军医院或者送进塔皮奥疗养院去的。

马策拉特听从格蕾欣·舍夫勒的劝告,决定娶我的情人。如果我把他,我的假想之父称为父亲的话,我就不得不确定如下事实:我的父亲娶了我未来的妻子,之后,我把我的儿子库尔特叫做他的儿子库尔特,他因此要求我承认他的孙子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要求我把我所爱的、散发出香草昧的的玛丽亚认做继母,容忍她躺在他那一股鱼子臭腥味的床上。但如果我证实了,这个马策拉特根本不是你的假想的父亲,他是一个陌生人,既不值得你去同情也不值得你去厌恶,他烧得一手好菜,只因为你的可怜的妈妈把他留给了你,他便勉勉强强顶替了父亲的位子,给你做好吃的,照料你直到今天,他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从你手里夺走了最好的女人,硬把你变成了一场婚礼以及五个月以后的一次婴儿洗礼的目击者,变成了两次家宴的宾客,而这次婚礼和婴儿洗礼本来该由你来举行,应该由你领着玛丽亚去户籍登记处,应该由你来决定谁当教父和教母,如果让我来检查这出悲剧的主角,不得不发现,这出戏是在主角被别人顶替了的情况下演出的,我会对这出戏感到绝望,因为奥斯卡,真正的主角扮演者,却被派去跑龙套,而且,这个龙套本来在戏里是应该删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