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教

小魔王君临这座宿舍。这里是众多贵族子弟学习的学校。他们长到十三四岁,已经具有一副成年人冷酷的心和妄自尊大的灵魂,一升入初中一年级,就得按规定住校,过集体生活。这是几十年前任这所学校校长的小木将军发明的一种斯巴达式教育的传统。同级生全都是小学时代的同学——所以关于顽劣的训练,在住校之前的六年间早已身体力行,个个具有惊人的协同作战的能力。例如:在教室的一隅造一处坟场,陈列着老师们的墓碑;门口暗设机关,秃头老先生一跨进教室,黑板擦自动掉下来,粉笔末染白了先生的秃头;雪天的早晨,将雪团儿投掷到朝阳辉映的天棚上,老师讲课时雪水啪哒啪哒滴到讲台上;偷偷将教员休息室的火柴换上一擦就迸出火花的“魔法火柴”;给老师的座椅悄悄装上十几根露出尖子的图钉……这些只能看作是妖魔行为的无数“事迹”,都由两三位智能人物和一群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所操持着。

“喂,让我瞧瞧,借给我看看不行吗?”

一位高班学生怀着胎毛一般天真幼稚的好奇心,虽然耳朵感到痒抓抓的,但在比他低一级的低班学生面前还是努力强忍着,却反而涨红了脸。他时常趁着午休的时候来访,坐在宿舍的破椅子上,尽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不受任何束缚的精神来。

“给你看,给你看,不过得等五分钟之后。怎么了?K君,干吗眼睛贼溜溜的?”

魔王一双秀美的眼睛优柔地斜睨着那位高班生,毫不示弱地回答。他是一位发育良好的十四岁的少年,看上去像十六七岁。他的父母据说运用丹麦式的育儿法,将婴儿一只脚吊起来,像揉面团儿做面包一般,在婴儿肉嘟嘟的身子上到处揉个遍。尤其是养在高轮高处的一座西式的玻璃房子里,远方的潮风闪耀着羽翼时时向院子的草地上吹来。他的裸体就是青年人的造型。少年们体检时常有一种莫名的羞耻心,这时只有他一人令人想起那位用充满凉飕飕污蔑的眼神、环视着周围母山羊的达佛尼斯。

B寮是最顶头的一座宿舍,从二楼魔王的房间望过去,学校所在的缓缓的斜坡上是一片森林,在五月的天空下闪耀着光辉。微风拂动着枝枝叶叶,宛若摇摆不定的醉汉。尤其是早晨,森林里鸟雀聒噪,定睛一看,一对小鸟夫妇正在树梢波浪般的簇簇嫩叶上扑棱扑棱蹦跳着,犹如海面上跃起的飞鱼,接着又忽地狂啸一声,翻转身子,钻进原来的绿色波谷之中。

这位高班的K带着三明治到这间房子来玩,不言自明,他是一心想读那本有趣的书。对这一点,魔王少年田山早就觉察到了。不过,他对这位高班生开玩笑,同时也是拿自己寻开心,有着一种甜蜜的亲近感。

“五分钟了!”

“胡说,刚过三分。”

“五分!”

——田山蓦地浮现出少女般的微笑,这是他一生从来未受到过侮辱的脆弱性格使他发出的微笑。

“唉,真没办法,那就拿给你看吧。”

他将左手插进裤兜里——这是他的一个老习惯(他有一位读大学的表哥,把手插进裤兜时,金属的表带在裤兜和毛衣之间闪闪发光,他觉得很帅气,特地加以模仿),只好懒洋洋地打开书箱。书箱里装着他回宿舍后尚未摸过的教科书、脏兮兮的儿童故事全集,以及“I文库”的The Jungle book和Peter Pan,还有父母给自己买的书籍等,中间本该夹着一册书脊上写着幼稚的黑墨字的《普鲁达克英雄传》。这本书的封皮严严实实包装着红色的牛皮纸,他在图书馆看到一样厚的书,记住了书名,回来后自己写上了《普鲁达克英雄传》的书名。不论是休息或上课,这本书在学生之间来回传阅,当看到本该印着亚历山大皇帝塑像的那一页上有一幅奇异而复杂的彩图,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装出一副忽然丢失的样子来糊弄我,那可不答应!”——K生怕被这个滑头的低班生给耍了,又担心过度发威反而会上他的当,心中老大的不踏实,目不转睛地瞧着魔王的背影。魔王似乎怀着一定送给他看的欲望,又从书箱的另一头重新翻检一遍。

“被偷走啦!”

田山直起腰来喊道。由于低头找书,涨红了脸膛,眼睛散射着热辣辣的光亮。他又跑到桌子旁边,将每一个抽屉胡乱翻了一气,一边独自嘀咕着:

“我对每个前来借书的人都会留下借条的,谁把我的书随便拿走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那是大家都很珍爱的秘本,我很宝贝它,是绝不会借给我所讨厌的家伙阅读的……”

“书被偷了,光是发怒又有什么用?……”

K的口气像一位成年人,但立即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田山的眼睛里闪现着凶恶的神色,那眼神比起其他任何眼神来,都像是小孩子宰杀毒蛇时的目光。

“那肯定是亘理干的!”亲信小见山指着光亮的房门口说。他在黑板上写了许多小小字体的“亘理”、“亘理”。而亘理刚才却像平时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向校园走去。透过房门可以看到广阔操场的远方,有一团云影正在向操场这边凝重地飘移过来。

“亘理?你在说些什么呀?那种小孩子和那本书究竟有什么关系?”

“唉,当然有关系,你看。你知道‘少言寡语的色鬼’这个词吗?长着一张圣人面孔的家伙反而对这样的书更感兴趣啊!今天晚饭前,大家去锻炼,趁着寮里没有一个人,你冷不丁地到亘理的房间看看再说吧。”

——亘理是从另一所小学校升入中等科的唯一交际尚浅的朋友。他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穿戴考究,衬衫每天都换新的,但是指甲好几个星期都不剪,黑乎乎的像生了什么病似的。他有一身栀子黄的毫无光泽的白皙皮肤,唯有嘴唇是红的,不是涂了口红就是用手搓的。靠近一看,长着一张惊人的英俊面孔,可是从远处观看却相貌平平。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美术品,具体部位用笔极为细致,而给人的整体印象却很单薄。他的美只是局限于细部的、仿佛被偏执诱惑的美。

他刚一开学就受到了迫害。大凡少年,意识到他们这般年龄所特有的脆弱,大都憧憬于与此相反的“粗鲁”,亘理对这一点很看不惯。他一直坚守这样的脆弱,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青年,在青年人的伙伴中会受到尊重;但是,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少年,就会受到少年们的迫害。少年应该时刻努力成为自我以外的其他的东西。

亘理养成个习惯,一旦被同学当作性格怪僻之人而遭受侮辱,就蓦地抬头仰望蓝天晴空。这一习惯成为受到奚落的一个缘由。“那小子一受人欺负,就学基督徒抬眼望着天空,”——小恶魔中最令人挠头的M说,“这么一来那小子的鼻子就会向上翘的。所以,他的鼻孔我全都看得很清楚。因为他擤鼻涕很认真,那小子的鼻孔边缘带着微微的玫瑰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