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3/12页)

麦克菲尔医生觉得这人太不拘礼节了,但他生性胆小,不会轻易动怒。

“是的,我们在楼上已经有了个房间。”

“汤普森小姐与你们同船去阿皮亚,所以我就把她一起带来了。”

水手长用大拇指朝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人一指。那女人二十七岁左右,身形丰满,透出一种粗俗的美,穿了件白连衣裙,戴着一顶巨大的白色帽子,套了长筒棉袜的肥腿在白色小羊皮长筒靴上端鼓凸出来。她朝麦克菲尔投来讨好的一笑。

“这伙计想敲我的竹杠,一丁点儿大的房间就要一块五美元一天。”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跟你说,乔[1],她是我的朋友,”水手长说,“超过一美元她就付不起了,你就让她住下吧。”

那商人肥胖圆滑,不出声地笑着。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斯旺先生,我就想想办法。这得跟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减点儿价。”

“别跟我来这套,”汤普森小姐说,“现在就这么定了。这房间每天付你一美元,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麦克菲尔医生笑了,心里佩服她厚着脸皮讨价还价的本事。他这种人,总是别人要多少就给多少,宁肯多给钱也不愿意跟人家杀价。商人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份上,我接受了。”

“这才像点儿样子,”汤普森小姐说,“哦,进来喝杯有劲儿的,斯旺先生,帮忙把那手提包拎过来,里面有上好的黑麦威士忌。你也一块儿来吧,医生。”

“哦,恐怕我不行,谢谢你。”他回答,“我只是下来看一眼行李放好没有。”

他步入雨中。大雨从海港入口处倾泻而下,对岸一片模糊。他遇到两三个当地人,打着大大的雨伞,身上只围着缠腰布。他们迈着碎步,动作从容悠闲,身板挺直。擦身经过时,他们笑着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跟他打招呼。

快到午饭的时候他才回来,他们的饭菜已摆在商人的客厅里。这间屋子不是住人的,只用来装点门面,里头一股霉变、阴郁的气息。墙壁四周整齐地摆着一套压花长毛绒沙发。天花板正中悬着一盏镀金枝形吊灯,上面罩了防苍蝇的黄色薄纸。戴维森没有来。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我猜他一定留下吃饭了。”

一个当地小女孩给他们端来一盘碎牛肉饼,过了一会儿,商人进来询问他们是否吃得满意。

“我看到这儿还有个同住的房客,霍恩先生。”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只租一个房间而已,”商人回答,“她的膳食自理。”

他看着两位女士,一脸奉承的样子。

“我把她安排在楼下,所以她不会碍事,也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这人也在船上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是的,夫人,坐二等舱。她要去阿皮亚。那儿有个出纳员的职位等着她。”

“噢!”

商人走了以后,麦克菲尔说:“我觉得她一个人待在房间吃饭不会太开心的。”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觉得她宁可那样。”戴维森太太回答,“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个人。”

“水手长带她过来的时候,我恰好在那儿。她姓汤普森。”

“是不是昨晚上跟水手长跳舞的那个女人?”戴维森太太问。

“说不定就是她,”麦克菲尔太太说,“当时我还纳闷那是谁呢。我觉得她相当浪荡。”

“根本不是正经人。”戴维森太太说。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其他事情。饭后,他们因为早起而感到疲倦,便分头回去睡觉了。醒来时尽管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云层很低,但雨已经停了。他们出门去公路上散步,这条公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铺设的。

回来时,戴维森也刚好进门。

“我们大概要在这儿住上两星期。”他气咻咻地说,“我跟总督争论了半天,但他说毫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早点儿回去工作。”他妻子说,不安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一年了,”他说,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教会的事交由当地的传教士们负责,我非常担心他们对待工作放任自流。他们人很不错,我不是背后说坏话。敬畏上帝、虔诚,都是真正的基督徒——他们的基督信仰会让国内许多所谓的基督徒脸红——只可怜他们缺乏干劲。他们可能抵得住一次,抵得住两次,但不能次次抵得住。如果你把教会事务交给一个当地传教士,无论他看上去如何值得信赖,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他已容许毁谤行径悄然出现。”

戴维森先生静静站在那儿。他身材又细又高,一双大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着光芒,实在是个一见难忘的人物。他激动的手势、深沉而响亮的声音都明白显示出他的真挚之情。

“恐怕我的工作已经等着我了。必须采取行动,要马上行动起来。如果大树已经腐烂,就该把它砍掉,丢进火堆。”

傍晚吃过冷餐茶点——他们一天里最后一顿饭后,四人坐在呆板的客厅里,女士们做着活,麦克菲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说着自己在各个岛上的工作。

“刚去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罪恶意识,”他说,“把圣诫触犯了一条又一条,从来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觉得工作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把罪恶的观念灌输给当地人。”

麦克菲尔夫妇已经知道,戴维森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之后才遇见他妻子。她曾在中国传教,两人在波士顿结识,当时他们各自抽出一部分假期参加一个传教士大会。结婚后被派到这片岛上,一直辛苦工作到现在。

他们与戴维森先生的交谈中,有一点异常醒目,那就是这个人具有坚定不屈的勇气。他是一个行医传教士,随时都可能被调到某个岛上看病。雨季的太平洋风暴肆虐,就连捕鲸船都不保安全,他却乘着一条独木舟出海,这自然十分危险。遇到疾病或意外事故他从不犹豫。有十好几次他连夜从船里向外舀水才保住了性命,戴维森太太不止一次以为他必死无疑。

“有时候我求他别去,”她说,“或者至少等到天气稍微稳定下来,但他从来不听。他很固执,一旦打定了主意,什么也别想动摇他。”

“要是我们自己都害怕,怎么能让当地人相信主呢?”戴维森嚷道,“我不害怕,不怕。他们知道如果有了危难来找我,我肯定会去,只要是力所能及。你以为我在行使主的旨意时,主会弃我于不顾吗?风是按他的吩咐吹,浪是听了他的话才翻滚咆哮。”

麦克菲尔医生是个胆小的人,始终无法习惯战壕上空呼啸而过的炮弹。他在一个前线救护站做过手术,当时为了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眉头上的汗水流个不停,弄得眼镜都模糊了。他看着传教士,身上微微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