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套娃(第2/8页)

“找一份了不起的依靠。”

他出入于几家旅馆,试了几家餐厅,午后在公园里听乐队演奏会,如此到了第三天,他对自己说:“这样做毫无进展。”于是他告诉旅馆女主人,说他第二天就走。

“那太可惜了!”女店主惊呼道,真诚地替他惋惜,“您怎么能在一场盛大舞会的前一天离开呢?”

“什么舞会?”

舞会是卡扎利斯先生,“当地的大实业家”,为他女儿夏黛举办的。

“就在萨沃亚公爵酒店,那是一座货真价实的王宫,在尚贝里。”

那位女士念出“王宫”这个字眼的时候,带着一丝满足感。

“尚贝里远不远?”

“几公里路。很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听。我也没有受邀,而且没有吸烟衫。”

旅馆女主人建议道,没必要就为了一个晚上的活动,花钱买吸烟衫,然后堆进衣橱里。她解释道:

“况且,在艾克斯莱班的店铺里,您买不到一件定做的吸烟衫,而且在整个法国,您也不可能找到一位裁缝愿意为后天的活动替您赶制一件礼服。想听我说个秘密吗?——他们没人喜欢自己的工作。”

“挺遗憾的。”玛塞拉嘟囔了一句,总得回答点什么。

“我要是您,就不妨穿上我前夫的礼服试试,”旅馆女主人说,“您不会觉得心里别扭吧?尺码也许略有出入,但他的身量和您相仿。”

那位夫人领他来到自己的住所,一个藏在旅馆里面的真正的家。房间陈设极佳,这让玛塞拉大感意外,他对艾克斯莱班这座“王宫”的印象,原本是他房间里破损的印花棉布窗帘以及大堂里快要散架的椅子。“这位跛脚的太太真爱她自己。”他想。寓所中家具古旧,但无疑是华美的,然而吸引我朋友注意的却是一组俄罗斯套娃。

“我父亲送的礼物,”女士说道,“那时候我肯定年纪很小,要么就是特别傻,因为我父亲还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里面套着几个一模一样的娃娃,就是个头小一点。即便打破了一个,其余的还能留下来。”

接着那位女士取来吸烟衫,说道:

“穿上试试,我再找个蝴蝶结,就在这儿什么地方收着呢。”

他有点不情愿地套上礼服,可等照镜子的时候,他惊叹道:

“还真不错。”

“就像量身定做的。”站在门边的女主人也赞叹了一声。

那个周六,他去参加舞会。本来得出示邀请函。他推说忘了。据他自己的说法,能够入场,是因为那件吸烟衫使他显得从容稳健。

为了不引人瞩目(因为他是孤身一人来的,很可能他是这群人里唯一的外来者),他和一位老妇人攀谈起来。与她跳了两三段舞之后,玛塞拉陪她走到自助餐区。当他们举起盛满香槟的酒杯,碰杯祝酒时,一个非常漂亮的金发姑娘(“说不定,”他心想,“她是个比利时女孩:金灿灿的头发,性格强悍,我最喜欢这种类型。”)打断谈话,对他说:

“既然您还没邀我跳舞,那我就来邀请您吧。”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欢乐。跳舞时,她请他不要动怒(“就好像我真要生气似的”),还补充道,眼见他被“那位太太”垄断,她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他拯救出来。随后她邀请他坐到一张餐桌旁,那儿有姑娘的几位朋友,她一一做了介绍。玛塞拉的头脑转得很快:“等我不得不说出我的名字,他们就会发现我的身份了。”他其实想说:“他们会发现我是个闯入者。”但没人要求他报出姓名,他疑心那位姑娘有意让他以为她认识自己;或者让别人相信他们认识……他向我解释道:

“一个女人对你青睐有加的时候,是不会找理由赶你走的。”

“你真幸运。”我说。

“比你想象的还幸运。”

“你不是要告诉我,她就是实业家的千金吧?”

“说对了。”

接着他承认,因为急于献殷勤,他几乎棋错一招。他好像是这么跟她说的:

“我得向令尊脱帽致敬。这场舞会是大人物的大手笔。”

夏黛不安地盯着他,仿佛要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而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有她的个人风格。

“真会唬人!”她笑骂道,“你都把我骗住了!我还以为你是一本正经说的呢。安心吧,让他多办几场舞会,我父亲收买不了我。”

紧接着,她就像有些着魔似的解释了一番,说她和邦雅曼·朗格勒里一同参与的生态保护团体已经展开攻势,反对她父亲的企业,这家公司的厂区正在污染布尔歇湖。

玛塞拉没有让邦雅曼·朗格勒里这个名字轻易溜过去。他当即怀疑这人是个竞争对手。但令人宽慰的解释稍后即至:朗格勒里是她父亲的好友和同辈人,对夏黛来说,就是个叔叔似的人物。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两人便相识,虽说年龄悬殊,他们的友情却从没有消减。事实上,其间发生过变化:几年之后(当年轻姑娘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五年、十六年),朗格勒里从保护人变成了跟随者。原先,他保护她躲避严父的训诫,而后,他跟随她摆弄过一些浮光掠影的嗜好,诸如心理分析、糕点烘焙、芭蕾舞,现下是最新的一个:生态学。他加入生态组织这件事证明,倘若必须在女儿和父亲之间做出抉择,他选女儿。卡扎利斯因为他参加组织肯定不会原谅他,因为在那时节,生态组织和反对他工厂的战争是一回事。厂里的工人们印制小册子,往墙上画粗野的涂鸦,骂朗格勒里是个犹大;卡扎利斯先生跟女儿谈话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玛塞拉险些对夏黛说,要是她父亲就在周围,请指给他看,“好认识一下我的岳父”,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必须抑制好奇心:一旦明白了他不认识卡扎利斯先生,那姑娘就能轻易推断出他没受到父亲的邀请,是个闯入者。“谁知道呢,”他对自己说,“说不准,一瞬间我就会失去自己正要得到的一切。”

经过了舞会之夜,紧随其后的是夏黛和玛塞拉的每日相会,而约会很快就发展到激情四溢的程度。她通过言语和举止传达出的爱意,慢慢地让玛塞拉这只“多疑的老狐狸”坚信,他们正走在通往婚姻的道路上。“我还能奢求什么呢,”他自语道,“这姑娘十全十美,跟她在一起生活很快乐。”他肯定地告诉我:

“我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蠢话。可能只有一件蠢事,她该受责备,就是生态那一套。不过我想,那究竟是不是件蠢事,我自己也吃不准。我只能说,就算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个可怜的星球,我也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但话又说回来,夏黛的态度证明她做人正派。真叫人没法相信:她决心挑战自己的利益。挑战我们的利益。这要是落在我头上,卡扎利斯先生百万家产里的哪怕一个法郎,我也不会放弃,不过钱多得很,就算工厂歇业,夏黛和我还是能过上奢华的日子,用不着为下半辈子操一点心。我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如果她不在乎缩减自己应得的遗产,那我也不在乎——当然要在理智的限度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