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前言(第2/3页)

1989年3月间,汉德克在西班牙的利纳雷斯创作了第一部试论:《试论疲倦》。在这里,叙述者采用自问自答的叙述对话形式,通过表现经历和感受疲惫的种种形式和图像,使得通常被贬义理解的疲倦成为生存的一个根本前提。追寻各种各样的疲倦,是这部作品叙事的主线,因为它们为叙事者提供了重新感知现实的可能。在疲倦中,你重新学会了感知事物、理解事物,认识事物和欣赏事物;在疲倦中,你会重新进入与世界心心相印的关联中;在疲倦中,你会重新将事物的存在感知为生存的事实。疲倦既是叙述者感受世界的形式,同时也是其创造性感知的瞬间。《试论疲倦》结尾,叙述者许诺要讲述纳雷斯所发现的一个“十分奇特的”点唱机,于是第二部试论便应运而生了。

《试论点唱机》又是一部回忆和召唤逝去的时光的作品,一部挽歌式的作品,但其基调则与挽歌迥然不同。叙述者在这里通过对具体可感的点唱机的回忆和描写,寓意深刻地要把所书写的东西永远保留在可以借鉴的记忆里。在一个冰天雪地的隆冬里,叙述者在位于卡斯蒂利亚高原边缘被上帝所遗弃的角落——索里亚,艰难而执着地探寻着点唱机的起源及其发展历史。然而在他的眼里,那些被他热切感受和描写的点唱机无非都是“昨日的存在”,它们不会迎来“第二个未来”。像“疲倦”成为“我”书写自我与世界关系的形式一样,点唱机的历史经历也象征性地映现出叙事者生存的各个阶段。《试论点唱机》实际上就是叙事者借用对点唱机的描写来追寻自己走过的人生和创作历程,一如既往地反思自我与世界的格格不入和深切的孤独:“圣诞节这一天,雨下得特别大,在习以为常地穿越城区时,除了他,街上只出现了一只麻雀。”

继《试论点唱机》之后发表的《试论成功的日子》寓意比较晦涩,也更具开放性。它同样采用了自问自答的叙事形式,且融入了更多的散文或杂文因素。这篇试论对幸福和成功的追问同样与汉德克在其他作品中所关注的生存问题息息相关。小说中的“我”把这个问题限定在一个一目了然的时间里:“谁曾经历过一个成功的日子呢?”在整个叙事中,“我”通过多层交织的视角、丰富多彩的图像和切身感受的瞬间,试图为之找到一个答案,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我”现在不试试这一天成功与否的话,那么,“我”无疑会失去各种可能。然而,“我”又无可奈何地视成功的一天为冒险,如同“一个冬天的白日梦”(小说副标题);追寻成功的一天就像是这样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就像是此起彼伏的大海波涛,是些“难以置信的东西”。显而易见,《试论成功的日子》是汉德克以不同凡响的艺术形式对生存困惑的深层反思。

十多年以后,汉德克又发表了《试论寂静之地》和《试论蘑菇痴儿》,“试论”从三部曲变成了五部曲。通过这种不同写作方式并存与交融的叙事形式,作者进一步描述了一种“彻底与众不同的”生存状态。《试论寂静之地》是汉德克送给自己七十岁生日的礼物。在这部作品中,厕所成为艺术表现的中心,整个叙事和议论都围绕着这个看似平常不过但却十分严肃的主题进行;在作者眼里,这个世界上最低俗和最肮脏的地方成为最崇高和最纯洁的澄明之地。汉德克借用对那些铭刻在心的厕所的独特描述向读者敞开了他人生的片段和感悟。从寄宿学校开始,“寂静之地”就始终对他有“超乎寻常或惯常的意义”,是“记忆中的一种媒介”,是“解决一个完全不同的苦恼的地方”;只有在这其中,他“才会感受到某种安全感或者安然无恙”;寂静之地使他“越发有抵抗力,也越发能够进行反抗”;它们不仅仅是他的“避难所、庇护所、藏身地、保护所和隐居处”,“同时也是些完全不同的东西”,更多的东西,多得多的东西。也正是这样的东西让作品中作为“观察者”或者“边缘人物”的“我”对人生和世界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在日本奈良那个寺庙的“寂静之地”里,作者感到“灵魂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安宁”,“无与伦比的温柔真实地包围着我”,让他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浑身充满令人振奋的力量。说到底,在这篇试论中,寂静之地始终被感受为喧嚣的外部世界的对立面:“在外面:沉默。保持沉默。变得无语。无言。保持无语。丧失语言。语言丧失。”然而,只要一到寂静之地,“语言和词汇的源泉就生机勃勃地迸发了,也许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试论寂静之地》以独到的表现风格完全超越了人们习以为常和不言而喻的东西,成为一种不同凡响的生存渴望的象征,同样也暗示着作者对现实生存的批判性反思。

《试论蘑菇痴儿》也许是汉德克“试论”系列的收官之作,更具自传色彩。这里表现的是一个蘑菇痴儿的故事,“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一个我时而也在近前共同经历过的故事”。显而易见,这个按时间顺序讲述的朋友的故事也是汉德克的镜像:二者成长于同一个村庄里;学的都是法律;都从小就跟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都在喧嚣的现实世界里寻找“寂静之地”。可以说,汉德克既是叙述者“我”,又是蘑菇痴儿;既是冷静的主人公生存经历的见证者,又是一个渴望寻找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另一个,一个虚构的作者。“我”在讲述蘑菇痴儿的一生时,严肃中饱含着幽默的韵味,而幽默中也不乏善意的嘲笑。蘑菇痴儿放弃现实生存的一切,痴迷地在山林里寻找蘑菇,这段生涯成为一种生存的象征;他在山林里遇到了一个从未有任何蘑菇采摘者涉足的地方,但在他的想象中,这片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延伸”,变成了“一片大陆”。他对蘑菇的痴迷治愈了他称为“我的时间病症”的东西,“他觉得地球上的时间好宝贵,也使他感到生命时间转变为实实在在的东西”。蘑菇痴儿是个寻找者,又是个观察者,在寻找和观察中,在感知“暴风雨或者狂风大作的”外部世界时,他似乎看到了“一幅史无前例的社会图像,一幅人性的、理想的社会图像”。他同时也“像是个被遗弃的人”,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一个失踪的人。当叙述者“我”沉浸在蘑菇痴儿的故事里时,却听到了这个失踪的朋友那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向来与他心心相印的“最悦耳动听的音乐”。在童话般的结尾中,“我”和蘑菇痴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一起坐在饭馆里,“深夜时分,我们猜测着时间。我们四个人都弄错了。但猜得最不准的,差得最远的,就是他”。不难看出,《试论蘑菇痴儿》是汉德克借用一个虚构的人物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反思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