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4/12页)

打开厕所门需要一个先令硬币,当我关上门时,我才会感受到某种安全感或者安然无恙。我放松地躺在瓷砖地面上,把旅行袋当作枕头。但是小隔间当然如此小,要想伸展开四肢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把头靠着后面的墙上,绕着马桶蜷缩成一团。这个还算宽敞的厕所里灯光相当明亮,白晃晃的,整晚都开着,并且只是微微暗淡地向上照进大概有小孩脚那么宽并向下敞开的隔间里。身上盖着从旅行袋里拿出来的几件衣服,我试着读会儿书,读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前一天在拉登泰因,这本书在使我诧异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打动了我的心灵,使我兴奋不已,因为小说结尾时关系到死亡,那个濒临死亡的人简直无声无息地陷入了对此的沉思之中。

但是,蜷缩在白色的厕所地砖上,想继续读下去是不可能的。最初找到这样一个睡觉的地方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疲倦也再次更猛烈地袭来了。(直到现在,今天,在书写时,它依然使我脑袋和眼皮发沉,我不得不与立刻就要躺下睡觉的强烈念头作斗争,就像当时一样,我唯一的愿望是想有张床。)

我的眼睛在那里闭上了。只不过在厕所睡着是不可能的。虽然我进门时交了钱,但是夜越深,我就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像个违法的人。我没有权利躺在火车站厕所的地板上,更不用说在那里睡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打开门出去。对我来说,没有别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让我待上一个晚上。这里现在是我的地方,包括我的脸在马桶中倒映的影子,天亮前我一直面朝它躺着,包括用来固定坐便器的螺钉上涂的润滑油,或是什么,还有粘在润滑油上的一圈细毛,或是绒毛,或是毫毛,或是什么,包括隔间墙上睡着的苍蝇——“啊,睡觉!”——或是蜘蛛,或是盲蛛,或者不管是什么也罢。

在这种不合法的情境下,我听到外部世界的响动,与迄今所听到的不同,听到它们在我的寂静之地怎样传到我的耳朵里,不是遥不可及甚或空洞,更多的是近在咫尺,直达耳膜。一方面,这样一种聆听也许很正常,因为那些夜晚时刻首先是货车过往的时刻,它们都不停站,像铁制的鬼魂列车一样呼啸而过。另一方面,在越来越长的宁静时刻里,远处河谷低地里猫头鹰的叫声传到这个非法躺在这儿的人的耳际,就像是一句“他在那儿——他就躺在那儿——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的叫喊。甚至连铁路花园里夏天的蟋蟀音乐会(也许那个夜晚根本没那么冷)惊醒了快要进入梦乡的他,因为突然有尖叫声或用颤音的歌唱回响在他的耳际;同样,从火车站一棵树上刮来轻轻的阵风也惊动了他。在那个一再完全寂静的夜晚时分,却根本就谈不上是一个寂静之地。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渐渐地,我也不再期盼能躺到床上去了。无论如何我想要整晚,直到天亮——这当然在7月初时很早就可以感受得到——,就躺在火车站厕所的搪瓷马桶旁,蜷缩成半圆或大半圆。我现在想起来,根据那个众所周知的传说,当鬼怪大军77夜晚实施杀戮呼啸过天空时,地面上受到威胁的人就会寻找保护;他们躺倒在地,一个挨一个地形成一个个车轮。可是,当你独自一人时,该怎么办呢?我独自围成一个车轮,几乎就是这样,但是这样做后来就渐渐地提供了一个即使并不称心的避难所。

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一个班的其他同学换个位,当我在这里蜷缩着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时,他们却正在南方天空下某个地方钻在他们的睡袋里,这个女孩和那个男孩不是手拉着手,就是摸着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在梦乡里,就是醒着躺在那里。当然,他们或许也会有什么要讲述,但这与我在这里要讲述的东西是不可比较的,我不会明天就讲述,明年也不会——要讲述的话,这个事情自身暂时太贫乏——,不会讲述给任何确定的人或者亲近的人:这样一个人恐怕会注视着我,想象着我这个人或我的形象蜷缩在马桶旁,并且摇摇头。

几年后,时机终于到了,这时,我才可以继续讲述那个夜晚的一部分,不是口头上,更多是在书写时,讲述发生了变化,一种不是刻意为之的变化,而是就像自然而然发生,正是发生在写作中。

在我的第一部小说里,那个讲述故事的盲人直到结尾都徒劳地期待着弟弟不久会从战争中返回来,返回叙述者的家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也带着他的海员背包,躺在这样一个火车站厕所里,眼前只有白晃晃的马桶座。这部小说是在学业快结束时创作的。当时,我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学生了。78

二十年后,菲利普·柯巴尔,也就是《去往第九王国》79故事的主人公或者“我”在中学毕业后独自去旅行,同样带着他的海员背包,在地上度过了第一个夜晚。而就在这时,所有其他同学都在去往德尔法和埃皮达鲁斯80的路上。只是这地方不再是一个公共厕所,而是从克恩滕州的罗森巴赫到南斯拉夫的耶森尼克那条漫长的火车隧道的一个壁龛。那是一个冒险的夜晚,在漆黑的隧道里,货运火车不时地从卷缩在壁龛里的“我”的身边风驰电掣般地驶过。第二天,菲利普·柯巴尔开始了他在当时还属于南斯拉夫的斯洛文尼亚长达数月之久的史诗般的漫游,又是徒劳地寻找在战争中下落不明的哥哥。在此过程中,各种各样的风景和语言打开了他完全不同的眼界——当时,“我”在德拉瓦河畔的斯皮特火车站厕所度过了一个晚上之后,对周围的环境还有点迷茫。然后:干脆就回家去,回到村子里。斯洛文尼亚,南斯拉夫,包括耶森尼克,我很久之后才去过这些地方,又过了很久才去了喀斯特高原,如果不去喀斯特高原,恐怕就不会有《去往第九王国》了。

在上大学期间,厕所作为避难所失去了意义。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别的地方,建筑,场所。这些地方我根本也不再需要亲自去光顾。一般情况下,只要感觉到那个“需要的东西”就够了。这可能就是哪个地方一个工具棚,一个有轨电车车库,一辆夜间空着的公交车,一个不知从哪次战争遗留下来的、即便半是坍塌的地下掩体。一些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的空间同样也让人感到惬意:只要一看到一个装卸台下空荡荡的地方,一看到一家牛奶场、一家运输公司的装卸台,或者别的什么装卸台,就预示着某些像是可以栖身或隐退的东西,还有组装成金字塔似的广告或竞选海报墙,尽管它们不是真正住人的地方,但毕竟是可以想象的停留之地,想象中那里干燥和温暖,至少比外面暖和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