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5页)

但约伯终究是个男人。对男人们而言,看不见是无法忍受的。一个女约伯会有胆量提出什么抱怨呢?即使她那样做了,并且主也肯屈尊前来提醒她是多么软弱和无知,可这又有什么新奇的呢?那个使约伯感到震惊,从而变得谦卑且更加忠诚的启示,一个女约伯会在她一生中的每分每秒都知晓并聆听到。不。虚假的安慰总比没有强,丽贝卡想,于是便认真听着同船女友们的话。

“他拿刀捅我,血到处都是。我撑住腰,心想,别!别晕倒,我的丫头。稳住……”

当那些女人逐渐淡出,只剩月亮像一位惦念的朋友,从有着贵妇的舞会礼服般质地的天空中回眸望过来。莉娜在床脚边的地板上轻声打着鼾。很久以前,雅各布还没去世的时候,曾经让她无比兴奋的宽敞自在的空间,在某些时刻会变得空空荡荡的。一种居高临下给人以压迫感的缺失。她从中认识到孤独的错综复杂:令人战栗的颜色,无声的吼叫,以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熟悉物体的威胁。当雅各布外出的时候。当无论是帕特丽仙还是莉娜都不足以提供慰藉的时候。当当地浸信会教徒们那些永不越出自家篱墙、否则便一路上达天堂的谈话听得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在她看来,那些女人似乎都单调乏味,她们深信自己无罪并因而是自由的;她们安全,因为她们去教堂;她们坚韧,因为她们还活着。一群在时间一样古老的容器里被重造的新人。换句话说,一群孩子,只是没有孩子般的欢欣与好奇。她们对上帝喜好的定义甚至比她父母的还要狭窄,在她们(和那些赞同她们、与她们同属一类的人)之外,就再没有人得到拯救。尽管如此,除去含(《旧约·创世记》和《古兰经》中的人物,挪亚的次子,相传是非洲人与亚洲人的祖先。)的子孙们,机会对大多数人还是敞开的。此外,还有天主教徒和犹大部族,对他们以及其他固执地活在错误中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而言,救赎是被拒绝的。不考虑这些在一切宗教中都不陌生的限制或说排斥,丽贝卡对她们还怀有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怨恨。她们的孩子。每当她的一个孩子夭折时,她都告诉自己,她发怒是因为她们拒绝给她的孩子洗礼。但事实是,她无法忍受自己身旁围着她们那些活着的、健康的孩子。不仅仅是忌妒,她更感到每一个带笑的红扑扑的脸蛋都是对失败的控诉,对她自己的孩子的嘲讽。无论如何,她们都称不上是好同伴,对那在雅各布外出时毫无征兆地袭涌而来并将她俘虏的孤独毫无帮助。她可能正俯身在一小片萝卜地里拾野草,那熟巧劲儿就像一个酒馆老板娘将硬币扔进自己的围裙里。是喂牲口的草。随后当她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把围裙的几个角拢到一起时,农场中那些怡人的声响便沉落下去。寂静会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她的头和肩上,向外蔓延至被风吹动却不声不响的叶子、悬摆的牛铃、手持斧头的莉娜在附近的劈柴声。她的皮肤先是泛红,随后变得冰冷。声响终会返回,但她的孤寂却可能持续好几天。直到在此期间,他骑马而归,高声叫喊:

“我的星星在哪里?”

“在北边这里。”她回应道,这时他会把一卷印花布扔到她脚下或是将一个小针线盒递到她手里。而最最美好的时刻是,他取出他的笛子,让那些自以为独享黄昏的鸣禽都羞红了脸。一个还活着的婴儿坐在她的膝头。帕特丽仙待在地板上,嘴大张着,眼睛炯炯发亮,此时他正召唤着他从未见过也永不会见到的玫瑰园和牧羊人。有他在身边,那种离群索居、被教会排斥在外的生活的代价便没有那么高了。

一次,感到心满意足的她抑制着她的充裕感和她那过度的幸福感,同情起莉娜来。

“你从未认识过一个男人,对吗?”

她们当时正坐在那条小河中,莉娜抱着宝宝,往他背上泼着水,听着他笑。在炽热的八月暑天中,她们来到河流中没有成群的苍蝇和毒蚊光顾的地方洗衣服。除去远处紧贴河岸行驶的一叶轻舟,没人看得到她们。帕特丽仙跪在近旁,观察着她的灯笼裤怎样在涟漪中浮动。丽贝卡穿着内衣坐着,正用水冲洗颈臂上的肥皂沫。莉娜和怀中的婴儿都光着身子,她把他不断举起又放下,看着他的头发在气流中不断变化着形状。然后,她将他扛在肩上,把清水洒向他的后背。

“认识,太太?”

“你明白我的意思,莉娜。”

“是明白。”

“那么?”

“瞧——”帕特丽仙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同时指点着。

“嘘——”莉娜轻声说,“你会吓着它们的。”但太迟了。那条雌狐和它的幼崽们迅速跑开,到别处饮水去了。

“那么,”丽贝卡重复道,“有过吗?”

“一次。”

“如何?”

“不好。不好,太太。”

“为什么呢?”

“我可以走在后面。可以为他收拾摊子。但我不愿被抽打。不。”

莉娜把婴儿交给他妈妈,站起身,向木莓树丛走去,她的替换衣服挂在那里。穿好衣服后,她挎上洗衣篮,向帕特丽仙伸出一只手。

单独和孩子们当中最讨爸爸喜欢的宝宝待在一起时,丽贝卡那天又一次品尝起她自己那神奇的好运气来。打老婆是常事,这她知道,但那些限制——不能在晚九点之后,且要有理有据而非出于愤怒——是为妻子们且只为妻子们着想的。莉娜的情人是个土著吗?恐怕不是。是个富人?或是一名普通士兵或水手?丽贝卡怀疑是富人,因为她认识一些善良的水手,而基于自己当厨娘的短暂经历,她只看见过上等人的阴暗面。除去她母亲,从来没有人打过她。而现在都过了十四年了,她仍不知道她母亲是否尚在人世。有次她接到一个从雅各布认识的一位船长那儿传来的口信。在委托他去打听情况的十八个月后,他回报说,她家搬走了。搬到了哪里,没人说得清。丽贝卡从小河里起身,把儿子放在暖和的草地上,自己穿戴起来,其间她一直在想,她母亲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头发苍白,弓腰驼背,满脸皱纹?她那双犀利、黯淡的眼睛里还会流露出丽贝卡所痛恨的那种精明与猜疑吗?或许岁月与疾病已使硬朗的她变得慈祥,她的怨恨也失了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