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4页)

莉娜很少跟她说话,连“早安”都不问,除非她要说的事情十分紧迫。因此,正是她告诉“悲哀”她怀孕了。当时莉娜从“悲哀”手中夺过一篮小米,然后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你怀了小孩吗,小孩?”

“悲哀”张口结舌。然而想到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她自己的小人儿,正在她体内生长,她于是又高兴得涨红了脸。

“我该怎么办呢?”她问。

莉娜只是瞪了她一眼,便把篮子挎到腰间,走开了。要是太太知道了,她也从不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怀有身孕吧。“悲哀”的分娩来得太早,莉娜告诉她,以致婴儿难以存活,但太太却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所有人都为之振奋——至少有六个月是如此。他们把他埋在了屋后那座小山脚下,他哥哥的身旁,并做了祷告。虽然“悲哀”认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新生儿打哈欠,可莉娜却用一块粗麻布把婴儿包了起来,放到那条河流中水面最宽且远在那座河狸坝下方的位置,任其漂流。婴儿没有名字。“悲哀”哭了,但“双胞”叫她别哭。“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她说。这多少算是点儿安慰,然而 “悲哀”一直想着她的宝宝在莉娜的手掌下呛水的样子,好几年后这幅画面才从她脑海中渐渐褪去。由于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她越来越依赖“双胞”了。和她在一起,“悲哀”从不缺少友谊或交谈。即使他们让她睡在屋里,她总还是有故事可听,而且白天她们俩可以一起偷偷溜出去,在树林中漫步、嬉戏。那位执事还会给她樱桃果和核桃吃。但她必须保密。有次他给她带来一条围巾,而她却给里面包满石子,扔进了那条小河,因为她清楚,这么漂亮的一条围巾会惹莉娜生气,也会惊动太太。尽管太太的又一个男婴夭折了,帕特丽仙倒一直很健康。有一小段时间,莉娜似乎被说服了,也相信几个男婴的死不该归咎于“悲哀”,但当一匹马踢破了帕特丽仙的脑袋后,她又改变了想法。

随后佛罗伦斯就来了。

当佛罗伦斯在那个严冬到来,看到来了新人,“悲哀”感到既好奇又高兴,她微笑着准备走上前去,只是摸一摸那小女孩的一只粗辫子。但“双胞”挡住了她,她贴近“悲哀”的面颊,喊道:“别!别!”“悲哀”觉察到 “双胞”的忌妒,便躲开了脸,只是不够迅速。莉娜已经摘下她自己的披肩,披到了那孩子的肩上,然后把她抱起来,进了牛棚。从那以后,那小女孩就属于莉娜了。她们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吃饭。莉娜给她做衣裳,还用兔皮给她做了双小巧的鞋。每当“悲哀”靠近,莉娜就命令她“走开”,或是打发她去干急需要干的活,她的眼中总是闪烁着不信任的光,与此同时,她还要确保其他人和她一样地不信任“悲哀”。“悲哀”记得,当老爷让她睡在屋里时,那双眼睛是怎样眯起来又一闪一闪的。尽管莉娜在她分娩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帮助她,但“悲哀”永远都忘不了她的宝宝,每日每夜地呛着水,漂过这世上的一切溪流向下而去的情景。就像原先和帕特丽仙那样,“悲哀”与这个新来的小女孩之间被迫保持着距离,从此她便表现得一如往常——以一种沉着的冷漠对待任何人,除去“双胞”。

多年以后,那个铁匠来了,这地方的气氛就变了。永久地变了。“双胞”最先注意到这点,她说莉娜害怕那铁匠,还设法告诫太太当心他,但却收效甚微。太太毫不在意。她太幸福了,顾不上提防,因为老爷不再四处奔波。他总在那里,一心扑在新房上:管理材料运送,立桩拉线,与铁匠就大门的设计密切交谈。莉娜担惊受怕;太太满足地哼着小曲儿;老爷兴致勃勃。当然,最心烦意乱的要数佛罗伦斯。

无论“悲哀”还是“双胞”都没有打定主意该如何去想那个铁匠。他似乎尽善尽美,似乎对自己的影响毫无察觉。莉娜真的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危险吗,或者她的害怕只是出于忌妒?他到底是老爷盖房的完美搭档,还是对佛罗伦斯的一个诅咒,使她的一言一行由公开变为偷偷摸摸?当“悲哀”在从河边提着一桶水返回途中,于建房工地附近昏倒,又是发烧又是战栗时,她们都还未拿定主意。真是万幸,铁匠刚好就在那儿,看到她倒下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他睡觉的草铺上。“悲哀”的脸和胳膊上满是一道道的伤痕。铁匠摸了摸她脖颈上的疖子,接着大叫不止。老爷把头从门框里伸出来,佛罗伦斯朝这边奔跑。太太到了,铁匠向她要醋。莉娜取来后,他就往“悲哀”的疖子及她的脸和胳膊上浇,疼得她一阵痉挛。就在女人们吸着气,老爷紧皱眉头的当儿,铁匠将一把刀烧热,用它划开一处肿胀的皮肤。他们静静地看着他把 “悲哀”的血滴进她自己的嘴里。所有人都认为现在最好别让她待在屋里,于是“悲哀”就整日整夜地躺在一张吊床上发着汗——不准吃喝——与此同时,女人们轮流给她扇扇子。她们不断扇出的微风召来了风帆和手握舵柄的船长。她还没看见他就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大笑着。响亮,粗嗄。不。不是笑。是尖叫。和别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那些尖叫声高低不一,且很遥远,在包围她的白色云团的另一端。还有马匹。蹄声嗒嗒。从下面传来。跨跃过一袋袋粮食,踢踹着一个个木桶,直到桶板破裂,一股甜腻腻、稠糊糊的黑色浆液涌了出来。然而,她还是动弹不得,也扯不开那云团。推着推着,她摔到了地上,云团一时间覆盖遮蔽了她的全身,使她确信那些尖叫声来自海鸥。她醒过来,看到一双眼睛——形状、颜色均与她自己的相同——向她打招呼。肿胀的云团,此时仅剩下丝丝缕缕,漂了开去。

“我在这儿,”那个与她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女孩说,“我一直在这儿。”

有“双胞”在,她不再那么害怕,两人开始搜查那艘沉默、倾斜的船只。慢慢地,慢慢地。窥视一下这里,聆听一下那里,除去一顶女帽和一群正在啄食一匹小马的残尸的海鸥,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摇动的扇子下,周身汗湿的“悲哀”忆起了船上那日复一日的严寒。除去冰冷的风,一切都凝固了。船尾处是大海,船头是一片岩滩,岩滩处于一座灌木丛生的石崖下。“悲哀”从未踏上过陆地,她怕极了离船上岸。陆地之于她,犹如海洋之于绵羊一般陌生。是“双胞”让一切变得可能。她们下船时,陆地——吝啬、坚硬、厚实、可恨——使她感到震惊。正是在那一刻她懂得了船长让她一直待在船上的良苦用心。他没有把她当作女儿而是当作一名未来的海员去抚养。肮脏,穿裤子,既狂野又驯顺,身怀一项重要的技能,那便是缝补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