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2/3页)

但她们中只有一个人需要我的梦。

(刘昱含 译)

他相信他是安全的。他在英国皇家“斯托尔·柯尼格斯加尔顿”号上凭栏而立,大口吸气。他望着港口,怀着甜蜜的期待,心怦怦直跳。法兰西王后岛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光亮中稍稍有些脸红,在他的注视下垂下了睫毛。七艘少女似的白色巡逻艇在港湾中上下浮动,下游一英里左右的码头上则空无一人。他谨慎而悠闲地走到下面他和别人同住的舱室。别人都上岸度假去了。他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没有邮票簿,没有剃须刀,也没有任何房间的钥匙,便只是把睡铺床垫下面的毯子四角叠得更紧了些。他脱下鞋,把每只鞋的鞋带穿过裤子上的腰带圈系紧。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看,便潜身穿过走廊,回到了上层甲板。他一条腿跨过栏杆,迟疑了一下,本想头朝下跳下去,但又相信脚能比手感受到更多,就改变了主意,干脆迈进了水中。直到轻柔而温暖的海水涌上他的腋窝,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水中了。他马上把膝盖弯到胸前,再向后一蹬。他游得很好,每划四下便向上一转,抬起头来,确定游泳路线与海岸平行并保持一定距离。虽说他的肤色与深色的海水混成一片,他还是小心地不把胳膊抬得离水面太远。他游近了码头栈桥,庆幸系在身后的鞋子仍在轻碰臀部。

游了一会儿,他觉得该向陆地——也就是栈桥前进了。就在他两腿夹水准备转身的时候,一股旋涡圈住了他,把他拖进了一条无船的宽阔航道。他拼命想从旋涡中游出来,被推得接连转了三圈。就在想呼吸的欲望无法忍耐之时,他的头部探进了柔滑的空气中,身体也平稳地躺到了水面上。他一边踩水一边调整呼吸,几分钟之后再次向栈桥游去。旋涡再一次箍住他的脚踝,用它那湿漉漉的喉咙吞没了他。他一路下沉,却发现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沉入海底,而是被卷进了一个旋涡。他一心只想着,我在逆时针打转。这个念头刚刚浮现,海水已经变得平缓,他也浮上了水面。他再一次踩水,咳嗽,吐水,摇头,把耳朵里的水甩出来。歇够之后,他决定游蝶泳,以防双脚像前两次那样从右侧被吸住。但在他劈开前面的海水时,他感到一股轻而稳的压力沿着胸、腹直到大腿,犹如一个执着的女人在用手推着他。他竭力想冲出去,却没有成功。那只手在迫使他远离海岸。这个男人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有什么东西。他看到的只是水,在斜阳的照射下被染成一片血红,犹如一颗新剥出的心脏。右方远处便是“斯托尔·柯尼格斯加尔顿”号,头尾被夕阳照亮。

他快没力气了,他心里清楚,绝不能浪费体力去和洋流抗争。他决定让它带着自己漂上一会儿。也许洋流会消失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借这段时间恢复体力。他尽力在水中漂流,海水在充满氨气味的空气中掀起、拍动,颜色越来越暗。他知道,他身处一个从不知晓也不会知晓黄昏的地方,很快他就会向一团漆黑的海平面进发。法兰西王后岛上已经点起灯火,被刚刚升起的星光刺穿的天空仿佛在哭泣,而散乱的灯火则如同泪珠。海之女神仍在用掌心捧着他,护着他向深海中漂去。他突然看到左方亮起新的灯——一共四盏。他判断不出距离,但他知道那是在一只小筏子上点亮的。同样突然地,海之女神撤回了手掌,他便游向了那只在蓝色而非绿色的海水中抛锚的小船。

靠近小船时,他兜了个圈子。他什么都听不见,谁也看不见。他游向小船左舷,看出上面写着“海鸟二号”,一条三英尺长的绳梯轻轻拍击着船头。他抓住绳梯的一根横档攀爬上船。他轻手轻脚地穿过甲板。这里看不到阳光,他那双帆布鞋也不见了。

他后背抵着驾驶舱的墙壁,沿甲板侧身而行,目光窥进驾驶舱弧形的舷窗。舱中没人,但他能听到从下面传来的音乐声,能嗅到带有浓重咖喱味的烹调气息。若是突然有人出现,他脑中空空的不知如何应付。最好别做什么计划,别编什么故事,因为不管多么完美,准备好的故事听起来反倒最像谎言。对方的性别、体重和举止自会让他决定该讲些什么。

他向船尾走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舷梯。乐声更响,咖喱味也更浓了。最远处的一扇门虚掩着,光亮、乐声和咖喱味都来自那里,离他稍近处有两扇关着的门。他选择了第一扇;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黑暗的壁橱。他迈步进去,在身后轻轻把门关上。里面有浓重的柑橘和油脂气味。什么都看不清,他在原地蹲下,聆听着似乎是从收音机或留声机里流出的音乐。他在黑暗中缓缓伸手向前,手臂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摸到。他把手向右方探去,触到了一面墙。他向墙蹭去,然后背靠着它滑坐到地上。

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警觉,但海之女神用指节合上了他的眼皮。他睡得像块石头。

轰鸣的引擎没有吵醒他——他多年来在比这吵闹得多的环境中也能入睡。小船的倾侧也没妨碍到他。在引擎声被忽略之前,又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新鲜而动听,她粉碎了他的梦中生活。他醒来时想到一条短街,街上是装有白门的黄房子,女人们让门大敞着,向外面喊:“快进来吧,你这个小宝贝儿。”她们的笑声如同被子般展开,包覆在命令之上。但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却什么都没有展开。

“我从来不孤独,”那声音说,“从不。”

那男人的头皮隐隐作痛。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凝在胡髭上的盐霜。

“从不?”这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更轻些,半是疑惑,半是敬畏。

“一点也不。”第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似乎外冷内热。要不就是内冷外热?

“我羡慕你。”第二个声音说,但现在听起来远了些,还在向上飘去,并伴随着舷梯上的脚步声和衣服的声——灯芯绒与灯芯绒或是斜纹布与斜纹布的摩擦——那种声响只有一个女人的大腿才发得出来。那是秋天请人进屋避雨,蜷在炉火旁的惬意的邀约。

他没听到她们后来的谈话——这时她们已经去了舷侧。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慢慢站起身,伸手去够门把。通道里灯火通明——没有音乐声和咖喱味了。他从门框和门板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扇舷窗,窗外是一片黑夜。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甲板上,过了一会儿滚到了门槛边,进入他脚边的一线亮光里。那是一个瓶子,他只能看到标签上的法语 “日光浴”。他没有移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随时都可以运转起来。他一直没听到有人下来的声音,但现在却有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视野中。那只手轮廓很漂亮,粉色的指甲修得精致,手指如同象牙一般,上面戴着结婚戒指。她捡起瓶子,他能够听到她弯腰时轻声的咕哝。她站直身子,她的手消失在视野之外。她的脚步在柚木地板上无声无息,但过了几秒钟,他听到了一扇门——大概通向厨房——打开又关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