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第3/3页)

那女人微笑着,向镜中瞥了一眼,然后向海伦娜抛来一个声音:“你就这么一个孩子?”

“是的。”海伦娜回答。

“挺漂亮,很像你。”

“是的。今年十岁了。”

“十岁了?真的?(为法语。)个子有点小,不觉得吗?”

海伦娜耸了耸肩,看了看女儿询问的目光。穿黄裙子的女人往前倾了下身体。“过来,过来,亲爱的(为法语。)。”

海伦娜打断了她。“我们得先洗一洗。我们坐了整整三天火车,根本没机会好好洗漱或者……”

“你叫什么名字?”(为法语。)

“她不会说克里奥尔语(混合语的统称,此处指美国南部移民后裔所使用的法语。)。”

“那你来问吧。”

“她想知道你的名字,宝贝。”

奈尔把头深深藏在母亲那厚实的褐色裙子里回答了她,然后问:“你呢?”

“我的名字叫罗谢尔。好啦。我该走啦。”她朝镜子靠近了些,站在那里把垂到后颈的头发拢到头顶那圈光晕似的发髻里,还用唾沫把耳畔的发卷打湿。“你知道,我今天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儿。她是昨天去世的。葬礼定在明天,亨利负责。”她划着一根火柴,吹灭,用烧过的火柴头把眉毛描黑。海伦娜和奈尔始终望着她。一路上用叶子当手纸,还躺在木质长椅上睡觉,海伦娜都忍受了,只是为了看看她的外祖母,结果却只见到了这只涂脂抹粉的金丝雀,没有一声问候、任何温情的表示或者……

罗谢尔接着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房子。买下好久了。你考虑过这件事?是吗?(为法语。)她挑了挑刚刚描过的眉毛,询问海伦娜。

“是的。”(为法语。)海伦娜的声音很冷漠,“我是考虑过。”

“噢,好吧。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她猛地转身,一把抱住奈尔——一个迅速的拥抱,谁也想不到她那又细又软的胳膊居然能够抱得这么紧,这么有力。

“再见。再见。”(为法语。)说着就走开了。

在厨房里,奈尔从头到脚都让母亲涂满了肥皂,她大着胆子发表了自己通过观察而得的感想:“她身上真好闻。她的皮肤真软。”

海伦娜涮着浴巾说:“经常用的东西总是软的。”

“她说的‘渥哇赫’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做母亲的回答说,“我不说克里奥尔语。”她盯着女儿湿漉漉的屁股。“你也不说。”

等她们回到梅德林,走进静悄悄的房子,她们看到留下的字条还在原处,冰箱里的火腿已经干透了。

“天啊,见到这地方可太好了,我还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呢。可是看看这灰尘吧。奈尔,快拿抹布来。噢,没关系。咱们先喘口气。天啊,我真没想到我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哦。好啦,总算过去了。顺顺当当地过去了。赞美上帝吧。瞧啊,我告诉那个老糊涂不要送牛奶来,那罐牛奶干得都可以拿来揍人了。这人在想什么?我告诉过他别送。哈,我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呢。得先把火点上。我走前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一点就成了。天啊,真够冷的。别光坐在那儿,宝贝。你可以擤擤你的鼻子……”

奈尔坐在红丝绒沙发上听着母亲说这说那,可脑中却回忆起那个用烧过的火柴在眼睛上方涂抹的黄裙子女人身上的气味和那紧紧的紧紧的拥抱。

那天深夜,在点起火吃了一顿冷的晚饭、把表面的灰尘擦净之后,奈尔躺在床上回想着她的这次旅行。她清楚地记得尿液顺着腿一直流到袜筒里的感觉,后来她才学会正确的蹲姿;她也清楚地记得死去的老人脸上憎恶的神情,还有葬礼上的鼓声。火车上那两个士兵的眼神,房门上的黑色花圈,她认为藏在母亲厚裙子底下的蛋奶布丁,还有见到陌生的街道和人们时的感觉,事事都让她感到害怕。不过,她毕竟经历了一次真正的旅行,和以前相比大不相同了。她从床上爬起来,点着了灯去照镜子。那是她的脸,平淡的棕色眼睛,三条辫子,还有母亲所讨厌的鼻子。她对着镜子照了好半天,突然一阵战栗掠过全身。

“我就是我,”她悄悄地说,“我。”

奈尔不大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另一方面,她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我。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我不是奈尔。我就是我。我。”

每次她说到“我”这个字眼,浑身就聚集起一种东西,像力量,像欢乐,也像恐惧。她带着自己的新发现回到床上,盯着窗外黑暗中七叶树的叶子。

“我。”她嗫嚅着。然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子里。“我想……我想成为……伟大的人。噢,耶稣,让我变得伟大吧。”

这次旅行的众多经历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她睡着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梅德林。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想象着要做的其他旅行,孤身一人前往很远的地方。这种冥想让她沉醉不已。离开梅德林是她的目标。不过那是她遇到秀拉以前的事。她在加菲尔德小学和秀拉做了整整五年同学,可是从来没在一起玩过,彼此也不熟识,因为她母亲告诉她,秀拉的母亲黑得像煤烟。这次旅行,抑或她所发现的那个“我”,给了她无视母亲的阻拦去交一个朋友的力量。

秀拉第一次拜访赖特家,就让海伦娜冷硬的蔑视如奶油般融化了。在女儿的朋友身上,完全看不到她母亲的懒散。奈尔平时总是对家中那种压抑的整洁感到畏惧,但跟秀拉一起坐在家里时却觉得挺舒服,而秀拉也喜欢这屋子,每次来总要在那张红丝绒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上二十来分钟。对奈尔来说,她还是更喜欢秀拉那个粗犷朴实的家,炉子上总是在煮着什么;秀拉的母亲汉娜从不训斥也不命令人,各式各样的人都会来串门,报纸摞在走道里,没洗的碟子一次能够在水池里放上几小时,而一条腿的外祖母伊娃会从里边的衣兜里给你掏出一把花生,或者是告诉你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