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第3/5页)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同一年到我这儿来的。”伊娃说。

“那孩子来的时候是一岁,现在刚过了三年。”

“他来的时候有多大你并不知道,老师也不清楚。把他们送去吧。”

老师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怀疑,她早就放弃揣摩镇上黑人的行为方式了。因此,当里德太太说他们三个都叫杜威·金,是堂兄弟,都是六岁时,老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就把他们登记在一年级的注册本上了。她曾经也一样认为分辨他们毫无困难,因为这三个孩子长相完全不同。但她逐渐发现和先前的那些人一样,自己也开始分不清他们了。他们不允许别人分清他们。他们在她的头脑里搅作一团,最后她确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们用同一种声音说话,用同一个头脑思考,还维持着一种令人不悦的私密感。这三个杜威胆大包天,难以接近,行事难测,从他们在梅德林生活的日子到之后的岁月里始终是一个谜。

杜威们是在一九二一年来到伊娃家的。在这之前的一年,她把厨房外的一间小屋租给了“柏油娃娃”,那是个瘦削、沉默、漂亮的男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多数人认为他有一半白人血统,可伊娃却说他是个纯种的白人。伊娃说她一眼便能看出一个人的血统,这个人可一点黑人血统都没有。他初来梅德林的时候,人们都叫他“漂亮的约翰尼”,可是伊娃瞅了瞅他奶油色的皮肤和玉米须一样的头发,就半开玩笑半挖苦地叫他柏油娃娃。他是山里的孩子,独居独处,从不麻烦别人,只求把自己灌得烂醉。他起初在一个禽类市场干活,拧了一天鸡脖子之后便回家自饮自酌,直到上床睡觉。后来他开始旷工,并经常付不起房租。他丢了那份工作之后,便一大早出门,到处干点零工,有时也伸手讨点小钱,一回家就拿起酒瓶。由于他不招惹是非,吃得不多,别无所求,只不过喜欢喝劣质酒,倒也没人讨厌他。而且他时常参加星期三晚上的祈祷会,还用人们所能想象的最甜美的高音唱出《赞慕福地歌》。他打发杜威们去替他买酒,大部分时间里他瘫在地板上,或是坐在椅子上盯着墙壁出神。

汉娜有点为他担心,但也就是有点而已。因为人们很快就清楚了,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可以悄悄死去却又不是独自死去的地方。没有谁想过要建议他振作起来或是让他看看医生之类的。甚至在祈祷会上听他唱起《赞慕福地歌》时潸然泪下的女人们也没想过劝他参加教堂活动。她们只是聆听着他的歌声,抹着眼泪,生动地想象出了自己即将迎来的死亡。人们要么接受了他对自己生活的评价,要么对此无动于衷。不过,人们在无动于衷之中还抱有一定程度的轻蔑,因为他们对那些把自己看得过重的人没什么耐心,他们对自身的重视竟到了但求一死的程度。因此,他最终成为夏德拉克的第一个追随者——柏油娃娃和杜威们一起参加国家自杀日活动,也就不足为奇。

出于伊娃的冷漠眼神和乖僻性格的原因,她自己的孩子都是悄悄长大的:珍珠在十四岁那年结了婚,搬到了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她从那里给母亲寄来多愁善感的信,信纸里还叠着两美元。这些信里充盈着鸡毛蒜皮的烦恼、她丈夫的工作和孩子们更喜欢谁之类伤感的废话。汉娜嫁了个喜欢说说笑笑的丈夫,名叫里库斯,他在他们的女儿秀拉三岁那年就死了。于是,汉娜搬回了母亲的大房子,打算一辈子照管房子、伺候母亲。

匹斯家的女人钟情于除了波依波依之外的所有男人。伊娃遗传给她女儿们的正是对男性的爱。人们议论说,这很可能是因为那座大房子里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来管理。实际上并非如此。匹斯家的女人们爱男性是单纯热烈的。尽管伊娃年岁已大,又是独腿,还是有一批男人常来造访,她虽然不与谁确立关系,但热衷于调情、亲吻和开怀大笑。男人们愿意瞧她那好看的小腿、整洁的鞋子和深邃的眼中偶然滑落的注视。他们还愿意在坐下来下棋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的喜悦,他们心里明白,即使她像她一贯喜欢的那样对他们拳脚相加,在她面前,有所得的终归是他们。他们给她读报,对刊载之事加以评论,伊娃会不以为然地听着,事实上还会责备他们解读错误。可她同他们争论时毫不恼火,专注于对他们本身的爱,这种异议反倒确证了他们的意见。

在涉及旁人的事情上,她同样偏袒男性。她总是小题大做、没完没了地责怪新婚妻子们没按时给男人把饭做好,教育她们该怎么洗熨和叠衬衫。“你男人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还不动手做饭吗?”

“噢,伊娃小姐,准备起来很快的。我们不过是煮点通心粉。”

“又是通心粉?”伊娃眉毛一竖,新娘子便惭愧地抿起了嘴。

而汉娜离了男人的关注简直就没法活。里库斯死后,她就有了一个接一个的情人,大部分是她朋友和邻居们的丈夫。她调情的方式甜蜜、低调而诚实。她从来不会先去梳一下头发,赶忙换套衣服或是飞快化个妆,她不扭捏作态,而是用性吸引力在男人心中投下涟漪。夏天,她总光着脚穿条旧印花连衣裙,冬天则趿拉着一双后帮被踩平的男式皮便鞋。她让男人们注意到她的臀部、她纤细的足踝、她那露水般光滑的皮肤和长得出奇的脖子,还有她那含笑的眼睛、她转头的模样——一切都这么来者不拒、轻松而讨喜。她说话时声音拖曳着慢慢下降;哪怕是最简单的字眼,在她嘴里都会发出和谐的音调。没有谁,确实也没有谁能像汉娜那样说出“嘿,小甜甜”。无论哪个男人听见后都会把帽子往下轻轻一拉扣过眼睛,往上提提裤子,同时想着她颈根下的那处凹陷。这一切绝不会与工作和责任产生丝毫混淆。如果说伊娃同她的男人们争论着,对他们进行考验,让他们感到是在同一个够格的或是令人愉悦的对手战斗,那么汉娜既不触犯也不命令她的男人们,而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本就完美无缺——根本无须加以调整——于是,他们在为他们真实的自我而闪耀的汉娜之光中飘飘然并神魂颠倒起来。要是男人进门时汉娜正从地下室搬煤筐上来,她会把这件差事做得像一种爱情的表示;而他不动手帮忙只是因为想看她在弯腰放下煤筐时大腿的线条是怎样的,而且心里清楚,她也愿意让他好好看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