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第2/6页)

“你能不能少点废话?”

“到底是谁在讲?我还是你?”

“当然是你。”

“那就听我说。就像我说的,他正在那儿像往常一样搞他那些玩意儿,这时秀拉·梅小姐刚好从马路另一边走过。就在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里,”她打了一个响指,“他闭了嘴,横穿过马路朝她走过去,就像一只大火鸡站在矮玉米地里。你们猜怎么着?他掀了掀帽子向她致意。”

“夏德拉克可从来不戴帽子。”

“我知道,不过他反正是用手往那儿碰了碰。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他那手势就好像头上戴了帽子,他把手伸到那儿朝她掀了掀帽子。你们可都清楚,夏德拉克可从来不对任何人表示友好!”

“那的确。”

“就算你在买他的鱼,他嘴里也骂骂咧咧的。你要是没有零钱,他就会骂你。你要是说鱼不够新鲜,他就一把从你手里抢走鱼,就像他在施舍你似的。”

“那是,谁都知道他是个恶棍。”

“是啊,所以说,他干吗要冲着秀拉掀帽子?他为什么不骂她?”

“一对恶魔。”

“一点也不错!”

“他向她掀帽子,她又是怎么表示的?微微一笑再行个屈膝礼?”

“没有,而且那是另一件让我吃惊的事。我头一次看到她不用仇恨的眼神看人。就好像她用眼睛闻了你身上的味,但不喜欢你用的肥皂。夏德拉克掀帽子的时候,她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沿着马路一直跑回家。他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掀帽子的姿势。后来——这才是我要说的——我回到屋里时,一只眼睛上长了麦粒肿。我以前可从来没长过那个。从来没有!”

“那是因为你看见那件事了。”

“绝对是。”

“真该死。”

“只能这么解释了。”戴茜说着,从一副牌上扯下橡皮筋,把牌排在桌面上,准备好好玩一场叫牌游戏。

秀拉确凿无疑的邪恶以可以理解却又难以解释的方式改变了居民们的生活。他们一旦确定了每个人的不幸之源,便开始保护和热爱彼此。他们开始珍爱各自的丈夫或是妻子,保护自己的孩子,动手修理住宅,最主要的是团结起来反对他们中的那个恶魔。在他们的世界里,离经叛道和宽厚仁慈同样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驱除或消灭邪恶并非他们分内之事。他们当时没有捕杀把秀拉带回家来的知更鸟,如今也不会把她逐出镇子,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所意识到的他,并非他们所歌颂的那个有三张面孔的上帝。他们深知他有四张,而那第四张就可以对秀拉作出解释。若干年来,他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邪恶,他们所靠的并不仅仅是对上帝的保佑的坚信不移。相反,他们倒是知道上帝有一个兄弟,那个兄弟连上帝的儿子都没有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世上还没有什么能邪恶到让他们把它摧毁。他们杀人或许是出于冲动,但不会是经过计划的,因此他们不会合谋杀害任何人。那样做不仅有违自然,也不够高尚。对于邪恶的存在,首先要予以承认,然后再进行应对,努力存活,智取为上,最后攻克它。

指控秀拉的证据已经准备妥当,但关于她的结论他们还没想好。秀拉是与众不同的。伊娃的蛮横乖戾和汉娜的自我放纵在她身上融为一体,而且因她自己的幻想而又有所扭曲和发展,在她的生活中,她只会发掘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让它们支配一切,她绝不认为自己有取悦他人的义务,除非他人的快乐能取悦她,她给予他人痛苦,并甘心体验痛苦,她使别人愉快,也愿意感受愉快,她的生活是一种试验——自从母亲的那番话让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自从她的责任感在那片河岸上随着河中心消失的漩涡一并消逝。前一次经历让她明白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后一次则使她相信连自己也靠不住。她没有一个中心,也没有一个支点可以让她围绕其生长。在和某人愉快地交谈时她会说:“你嚼东西时为什么要张开嘴呢?”其实她感兴趣的并非答案,而是对方表情的急剧变化。她完全没有志向,对金钱、房产或其他东西都无动于衷,对别人对她俯首听命或交口称赞缺乏欲望——她没有自我。出于这一原因,她觉得没必要去改变自己——便一味地我行我素。

她曾经依赖奈尔,以为她几乎是自己的另一半或另一个自己,结果却发现两人并非是浑然一体的。和裘德躺在一起时,她根本没想过这会造成奈尔的痛苦。她们俩始终分享着别人的热情:比较一个男孩怎么接吻,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从一个吻到另一个的。显然,是婚姻改变了这一切,但因为对婚姻缺乏切身的体会,因为与一些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唾手可得、只是出于个人喜好才加以选择的女人同居一堂,她对她最为亲密之人的占有欲毫无准备。她十分清楚别的女人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或者她们说她们在想些什么。但她和奈尔总能看穿她们。她们俩都明白:那些女人并不是忌妒其他女人,她们只是害怕失去自己的工作。她们害怕她们的丈夫会发现她们两腿之间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奈尔曾经是一个对她无所求的人,一个将她的方方面面全盘接受的人。现在奈尔想要一切,都是因为那件事。对秀拉来说,奈尔是第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知道名字的人,也是和她一样看到了生活的狭隘之处而将其扩展至极限的人。现在,奈尔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成了那种蜘蛛中的一只,只想着该怎么织下一圈网,在阴暗干燥的角落里吊在自己吐出的蛛丝上,唯恐自己会掉下去,却不在意下面有毒蛇在吐信子。它们的眼睛紧盯着闯入蜘蛛网的不速之客,却看不见自己背上的钴蓝色,对奋力穿透它们身体上每个角落的目光一无所知。一旦为蛇的吐息所触及,它们就成了受害者,而且自知该如何扮演这一角色(就像奈尔知道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妻子该怎样表现)。但是自己坠落,噢不,那需要——要求——创新:想在跌落后意识清醒或保住一命,必须知道怎么动翅膀、怎么固定腿,最重要的是怎么彻底顺着向下的力道飞行。但保住一命可并不是她们——现在又加上奈尔——想要的结果,那样太危险。现在的奈尔属于这个镇子和镇上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他们的舌尖轻轻一弹,她就会被赶回自己那个干燥的小角落,高高地粘在自己所吐的蛛丝上,远离下面的毒蛇和坠落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