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第2/3页)

正是由于十月的冰冻踟蹰不前,十二月的黏稠迟迟不肯离去,这就解释了人们为什么在一九四一年的头三天大大地松一口气。似乎冬季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于是元旦那天,气温骤升至华氏六十一度,一夜之间便冰消雪融。一月二日,已经能看到地里露出点点青绿。一月三日,太阳出来了——于是夏德拉克也带着他的绳索和铃铛,孩子气地唱着挽歌走上了街头。

昨天他花了整个晚上观察小小的月亮。那些人,那些陪伴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少了。如今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除了林间呼啸的风声和七叶树果实扑通落地的声响之外,他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在很难捕到鱼的冬季,他就给一些小商贩干点零活(没人肯让他走进甚至靠近他们的家),这样挣来的一点钱也够他过过酒瘾。然而他醉得虽然比过去更厉害,次数却有所减少。他似乎不再需要借醉酒来忘掉他早已记不起的一切了。现在,他甚至已经记不得他曾经忘记的任何事。也许正因如此,自从在法国的那个寒冷的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思念起有旁人存在的感觉。夏德拉克有所进步,已经可以感受孤独。如果说他原本就是孤独的,那么他当时并不自知,因为与他相伴的那些噪音,那些吼叫,那些忙碌,让他觉察不到自己的孤独。那些急于做点什么以打发不在河边开心垂钓时的空闲的冲动,如今已经极大地减弱了。有时,他在喝醉之前就已经睡着;有时,他会望着河水和天空一整天;他还逐渐放弃了在军队里养成的把住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习惯。当年知更鸟成灾的时候,曾有一只飞进了他的小屋,那只鸟寻找着出口,在屋里足足待了大半个小时,后来总算从窗口飞了出去。夏德拉克却十分悲伤,凝视着它离开的方向,等待着它归来。在那段等待的日子里,他没有铺床叠被,没有抖过边上打了补丁的小地毯,而且几乎忘了用他的鱼刀在日历上划掉过去的一天。等他恢复了整理房间的习惯,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坚持一丝不苟。屋里越凌乱,他就越感到孤独,越来越难幻想出士兵、传令兵和入侵的敌军,越来越难听到枪炮声、保持队列及时行进了。现在他更为频繁地注视和抚摸着一件东西,有人曾来拜访过他的证据,一条紫白相间的儿童腰带。那个小女孩来拜访他时落下的。夏德拉克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他刚刚迈进门槛,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向他转过来:眼中充满受伤和困惑的表情,嘴唇在发问的努力下微微张开。她想要些什么——从他这里。不是鱼,不是工作,而是某些只有他才能提供的东西。她的一只眼睛上有一条蝌蚪(正因此他才知道她是一位朋友——因为她长着他喜欢的一种鱼的记号),一边的辫子松开了。但他看着她的面孔时,也看到了皮下的骨骼,觉得她也看到了——知道它在里面并感到恐惧——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想让她眼里流泻出的痛苦停止。于是他说了声“永远”(英语中,always有“一直”、“永远”的意思。秀拉将夏德拉克所说的理解为“一直”),这样,她就不必再害怕这种变化—皮肤脱落,鲜血滴尽、流失,以及皮下骨骼见于天日。他说了“永远”,用来说服她,向她保证不朽的存在。

这个字眼起了作用,他一说出口就点亮了她的脸,痛苦随之消失。然后她就跑了,却把腰带落在了这里,被他当作一件纪念品。他把它挂在离床头不远的一颗钉子上——事隔这么多年,既没有损坏,也没有弄脏,只是日积月累的悬挂在织物上留下了一处永久的折痕。和那位造访者——他绝无仅有的造访者——留下的这一痕迹共同生活十分愉快。过了一段时间,他逐渐把这条腰带和那张脸,那张他有时会在“底部”看到的眼睛上长有蝌蚪的脸联系起来。他的造访者,他的伴侣,他的客人,他的社交生活,他的女人,他的女儿,他的朋友——这一切都在他床头的钉子上悬挂着。

这时,他凝视着高高漂浮在冰冻的河面上的小月亮。孤独感已经降落到了他的脚踝附近。另一种感情攫住了他,一种触碰他的眼睛并让它眨动起来的感情。他在几个月还是几周之前又一次见过她?他当时在给霍吉斯先生耙落叶,要去地下室找两个藤筐来装。在走廊里,他经过了一扇敞开的门,里边是一间小屋。她就躺在屋里的一张桌子上。她肯定是当年拜访过他的人。同样的小女孩的面孔,眼睛上有条蝌蚪。所以他错了,大错特错。从来都没有“永远”。又有一个他认识的人死去了。

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拽着绳子、摇着铃铛走过的这么多年也许毫无意义。他也可以永远坐在河畔的小屋里,凝视着窗外的月亮。

看着他那一天划一道的日历,他知道明天又到日子了。这是他第一次不想去。他想和那条紫白相间的腰带做伴。不去了。不去了。

不过,当那一天随着喷溅出的阳光展开时,他仍然整理好了东西。午后,沐浴着冬日的阳光,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邀请人们干净利索、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他走过东摇西晃的小桥,一直往上走进“底部”。然而这次他不再真心实意,也不再充满热爱,因为他已不再在意他是否在帮助人们。他的绳索系错了,摇铃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他的造访者死去了,再也不会来了。

数年之后,当人们争论起当时是谁第一个出去时,多数人会说是杜威们,但一两个知情者会清楚,最先出动的是戴茜和艾维。他们说,戴茜第一个打开门,站在那里用手遮挡刺眼的太阳,望着沿路走来的夏德拉克。她大笑起来。

也许是因为太阳;也许是因为山上一簇簇浓绿让人充满希望;也许是因为温柔的阳光同夏德拉克阴郁、低沉的铃声之间形成的反差。也许因为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第一次不再感到恐惧,在阳光中看来,死亡也让人无所畏惧,她大笑起来。

楼上,艾维听到了笑声,她向外张望,想弄明白是什么让她的邻居胸中发出那样浑厚的音乐。然后,艾维也大笑起来。犹如猩红热传遍每一个人、渗入他们的骨髓一样,她们的笑声传染了整条木匠路。很快,孩子们开始咯咯笑着蹦来蹦去,而男人们也来到门廊处咧开嘴。等到夏德拉克来到第一户的门口时,他面对的是列队相迎的一张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