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或许是由于太阳已经垂到了地平线上,反正苏珊·勃德的住宅外貌显得大不一样了。雪松呈现出银灰色,树皮一路卷曲上去,在奶娃眼里简直像是一头古代猛犸象的粗腿。这时他注意到,那两根吊着秋千的绳子已经磨损,而尖桩篱笆原来令人觉得那么耀眼和挺拔,现在看来实在已经剥落、掉皮,剩下的只是薄薄一片,甚至还有点向左面倾圮着。通往门廊的蓝色台阶已经褪成水灰色。事实上,整座住宅的样子十分衰微破败。

他举起手来准备敲门,却注意到了门铃。他拉了铃,苏珊·勃德打开了门。

“又来问好啦。”他说。

“好啊,”她说,“你倒是说话算话。”

“我还想再和你谈谈,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是关于兴的事。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啦。”她从门口闪开,屋里飘出了又一炉烤姜饼的香气。他们还是坐在起居室里——他坐在灰面圈椅中,而她这次则坐在沙发上。在住宅里没见朗小姐。

“我知道你并不清楚兴和谁结的婚或者到底结没结婚,不过我在琢磨——”

“我当然知道她和谁结的婚,就是说他们俩果真结了婚的话。她嫁的是吉克,一个她母亲照看大的黑孩子。”

奶娃感到不解。一到他面前,所有的人都在变。“可是昨天你说谁也没听说她走后的消息。”

“确实没人听说过。不过他们知道她是和谁一起走的。”

“吉克吗?”

“是吉克。黑人吉克。像煤一样黑。”

“在什么地方——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波士顿吗?”

“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在哪里落脚了。北方吧,我猜。我们从来没听到消息。”

“我记得你说过她是到波士顿一家私立学校去的。”

她挥了一下手,来消除原有的整个概念,“我那么说只是因为有她——格蕾斯在场。她太饶舌,这你也知道的。她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兴本来要去上学倒是真的,不过她后来没去。她同那个黑孩子吉克一起乘一辆双马大车走了。所有的奴隶都集合起来。吉克赶马车。你能想得出来吗?拉走了一大车奴隶?”

“吉克姓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她耸了耸肩,“我认为他没有姓。他是那群飞行的非洲孩子中的一个。如今他们恐怕早都死啦。”

“飞行的非洲孩子?”

“嗯,就是所罗门的孩子。也就是沙理玛的孩子。爸爸说海迪总叫他沙理玛。”

“而海迪是……”

“我的祖母。是兴和我爸爸的母亲。一个印第安女人。吉克的父亲离开他们大伙儿以后,就是她把吉克带大的。她看见了他,就把他带回家,养大了。当时她没有男孩,我父亲克洛威尔是后来才生的。”她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海迪没有丈夫。我不愿当着格蕾斯的面说这么多。你不难想象她会拿这些事情怎么编派。你是个生人,这就无所谓了。可格蕾斯……”苏珊·勃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天花板,“她抱回吉克时,他还是个婴儿,他和兴一起长大,据我猜测,她不是收拾行装去上什么教友派信徒学校,而是和他一起跑了。你知道,黑人和印第安人通婚的很多,不过,有时候嘛,怎么说呢,有些印第安人不喜欢这种事——我指的是结婚。不过,吉克和兴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我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海迪从来没谈过。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白人,红种人,还是——唉——什么人。兴的全名是兴莹·勃德。我父亲原来叫克洛。后来他才改成克洛威尔·勃德。那是在他脱下他的鹿皮衣以后啦。”她笑了。

“你为什么把所罗门叫作一个飞行的黑人呢?”

“哦,那只不过是一些在这一带流传的古老的民间传说。他们弄到这一带的非洲人中间有些人会飞。有好多人飞回非洲去了。从这地方飞走的那人就是那个所罗门,或者叫沙理玛——我从来说不准哪个是对的。他有好多孩子,这里到处都有。你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自称是他的后裔。大概有四十家分布在这山前山后的人说他们自己姓所罗门什么的。我猜想他一定是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她放声笑着,“不过,不管怎么说,不管他是不是精力旺盛,他不见了,丢下了全家。妻子,亲人,其中有差不多二十一个孩子。他们都说他们亲眼见他走的。妻子、孩子都看见了。他们当时都在地里干活儿。他们过去试着在这里种棉花。你能想象吗?在这种山区?当时棉花可是热门。所有的人都种棉花直到后来土地不肥了。我小时候人们还种棉花呢。好啦,还是回到这个叫吉克的男孩的正题上吧。都说他是所罗门原来那二十一个孩子中的一个——他们全都是一母所生的男孩。吉克最小,还是个婴儿。在他飞走时,这个婴儿和他母亲就在他身边。”

“你说‘飞走’,意思是跑掉了,是吧?逃跑了?”

“不,我说的就是飞行。哦,这说法当然很荒唐,你知道,不过根据那故事,他不是跑掉了。他是飞走的。他飞。你知道,像鸟那样飞。有一天就这么在地里站着,朝一个山头跑去,在那儿转了几圈,就离开地面飞到空中了。一直向他来的地方飞回去了。在那边的山谷里有一块两头尖的大石头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他这一飞走简直杀死了他妻子。人们说她一连几天大声尖叫着。离这里不远有一条深谷,他们管它叫‘莱娜峡谷’,有时候你可以在那里听到刮风形成的有趣的声音。人们说那是那女人,所罗门的妻子,在哭泣。她的名字就叫莱娜。他们说她喊啊叫的,完全失去了理智。这样的女人现在很难听说了,过去可是多得很呢——那是一种离开某一个男人就无法生活的女人。要是那男人一走,她们会失去理智,或者死掉或者怎么样。我想这就是爱吧。不过我始终认为那是由她们自己照看孩子的一种尝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谈着,其中有闲聊、有故事、有传说、有思考,而奶娃则靠在椅背上倾听着。他的思绪有时赶在她前面,有时落在她后面,有时和她讲的内容刚好合拍;一点一点地,随着她的叙述和他的了解及猜测,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连贯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