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父亲(第3/6页)

然后就是一阵骚动,还有不敢置信的低语。人们纷纷转头。留心在房间中央,和一个穿着绿色佐特套装的男人跳着舞。他把她举过头顶,又放在两腿之间,甩向一边,分开,然后及时伸直弯着的腿,用收紧的胯骨迎接她摇摆而来的臀部。乐队奏着乐。人群分开了。比尔·柯西把餐巾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客人们闪开看着他走过。穿佐特套装的人停下舞步,口袋里的链子低低地晃着。留心的礼服好像一条红衬裙,肩带滑落在肘上。比尔·柯西没有看那男人,没有喊叫,也没有把留心拉走。事实上他都没碰她。乐手们对人群戏剧性的一举一动都异常警觉,于是安静下来。然后大家都听见了比尔·柯西的驱赶与纠正。

海涛声回荡在克里斯廷耳中。她离海边没那么近,应该是听不见的,那么这一定是血压升高的表现。之后就会眩晕,眼前会晃动着光影。她得休息一下。但留心没有休息。留心在悄悄做着些什么,还有一只身强力壮的蜘蛛帮忙。

她本应该知道的。她确实知道。朱妮尔没有过去,没有历史,只有她自己。她不知道或从没听说过的事情也许可以装满整个世界。那姑娘刚在厨房的桌边坐下,边撒谎边说着“是的,太太”,叫喊般强烈地散发着街头的气味时,她就知道了:这个姑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那正是吸引人的地方。并且所有没有枪就在街头活下来的姑娘都值得崇拜。无畏的眼神,顽皮的微笑。她愿意为任何事跑腿,解决任何困难,这是克里斯廷的幸运。不仅如此,朱妮尔还能倾听。倾听抱怨、笑话、辩解、建议、回忆。从不指责,从不评判,只是表现得感兴趣。在那座寂静的房子里,和谁说话都像是音乐。谁在乎她时不时勾搭维达的外孙?那对他是好事。对她是乐趣。得到了性满足的姑娘更容易留下来。克里斯廷忘记了离家出走者的信条:坚持下去,决不放手,心情放松。有企图的友谊,可以。忠诚,没有。

酒店比夜更黑。没有灯光,但是车停在车道上。也没有人声。血液在耳中咆哮,大海在其下低语。也许这是诱饵。也许她打开门后会被他们杀死,但安娜·克里格就不会这样,因为她不会蠢到只穿着网球鞋不带瑞士军刀就从屋里冲出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从未感到如此孤独。就像她第一次知道孤独会来得多突然、多强烈的时候一样。父亲死时她才五岁。星期六他送给她一顶棒球帽,星期一他们就用担架把他抬下了楼。他的眼睛半闭着,她喊他,他也没有回答。人们一拨又一拨地赶来安慰做母亲的,如今她成了寡妇;他们一直低声说着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失去朋友有多痛苦。然而他们只是拍着她的头微笑。那是她第一次躲在L的床下。假如还有可能的话,她现在也会在那儿,而不是爬向那个地方,那里充满了令她震撼的恐惧和——和什么来着?哦,对了,悲伤。

克里斯廷凝视着笼罩门廊台阶的黑暗。在那里,一个阳光照耀下的孩子浑身僵硬,满心恐惧,还有被抛弃的苦楚。然而她挥动着道别的手是软弱无力的,只有她头发上的蝴蝶结比那手更了无生气。在她视线之外的是另一个孩子,隔着车窗玻璃望着,懒洋洋地像猫一般低声哼叫。开车的是一个孩子的爷爷,另一个孩子的丈夫。坐在车上的那个脸上混杂着各种表情,睁大的眼睛、露齿的微笑和一脸茫然。软绵绵的手挥动着。另一个孩子的手指紧紧压着车窗。玻璃会破吗?她的手指会压碎玻璃,然后划破皮肤,涌出的血顺着车门流下来吗?有可能,因为她压得那么用力。她瞪大眼睛,但她也在笑。她想去吗?她害怕吗?两个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一起去?为什么他带一个去度蜜月却丢下另一个?他们还会回来的,对吗?然后呢?她在那辆大车里显得真孤单,但她在微笑,或者努力去微笑。应该有血的。肯定在什么地方有血。因为存在这种可能,门廊上阳光照耀下的孩子浑身僵硬。只有她告别的手是绵软的,耷拉着的。一如她头上的蝴蝶结。

爬楼梯时,克里斯廷感到肩上一阵刺痛。她伸手去摸门把手。没有摸到。门是开的。

* * *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我们也可以回去的。”朱妮尔没熄火,她精致的鼻子在夕阳下闪着光,“或者告诉我要找什么,然后您坐在这里等。”她很紧张。她的好男人许久没有出现了。她希望他就在酒店里。事情都挺顺利,但是如果他能在一旁告诉她是这样就更好了。“我们也可以改天再来。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您决定吧。”

留心没在听。她也没有透过车窗看着暮色中的这座废弃的酒店。她二十八岁,站在二楼窗前,窗户正对着一片草地,再远一点儿就是沙滩和大海。楼下的女人和小孩蝴蝶般轻轻地从帐篷里飘进飘出。男人们穿着白衬衫、黑西服。牧师坐在摇椅上,头上戴着草帽。她越来越经常地把场地租给教会和社团。从前的客人现在老了,已经不再来柯西度假酒店了。他们的孩子们满脑子想的是抗议、立法、选举权。一个妈妈坐在边上,喂奶的乳房上盖着一条白手帕。一只手抱着小宝宝,另一只手慢慢地驱赶飞近的苍蝇。她本来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留心想。可以有的,假如她在一九四二年就知道一九五八年在另一个男人怀抱里明白的事——她根本就不是不能怀孕。那个男人是来领他兄弟的尸体的,他准备坐火车把尸体运回家。留心忘不了失去两个兄弟的痛苦,因此告诉他,他的房间免费,希望他能喜欢。假如有别的什么她可以做的……他坐在床上哭了起来。她把手放在他悲痛中一起一伏的肩膀上。她从没见过没喝醉的男人哭。留心跪下来,看着那只捂着眼睛的手,握着他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直到他安静下来。

“抱歉,真抱歉。”他说,伸手去拿手帕。

“不用这么说。为一个人哭泣永远不用说抱歉。”她简直是在叫。他看着她,仿佛她说了世上最有哲理的话。

“您得吃点东西,”她说,“我去端盘吃的来。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摇了摇头说: “随便。”

她跑下楼,一瞬间就明白了被需要和被要求的区别。她在厨房里做了一份烤猪肉三明治,在肉外面裹上辣酱汁。想到他那顶起衬衫的可爱肚腩,她又在托盘上加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冰水。L疑惑地看着食物,留心回答了她未曾说出口的问题:“是给那个死掉的人的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