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灵(第2/5页)

留心描述这次会面时用着黑人保姆一样的语调,把眼睛鼓得像那些保姆一样。她们笑了起来。

他真寄了?给那个老太太?

是我编的。

嘿,凌霄。

哎呀,姑娘。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说法的?

有一天,她们在海边玩耍。那时她们才十岁。忽然听见一个男人对一个穿红色露背装的女人喊道:“嘿,凌霄。”他的声音透着风趣,似乎私下熟识,还带着一丝忌妒。女人没有四下张望寻找喊她的人。她的侧影镌刻在海景中,她的头高昂着。她反倒转过来看着她们。她从脸颊到耳朵有一道疤痕,细细的像是用铅笔画上去的,只要用橡皮一擦便会完美无瑕。她盯着她们的眼神冷漠而可怖,直到她朝她们眨眼,让她们的脚趾因为开心而蜷起。后来她们问梅这个凌霄是谁。“离她越远越好,”梅说,“看见她过来了就走到路对面去。”她们问为什么,梅说:“因为荡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们很着迷,努力想象着她会不顾危险地做出什么事情,还用她的名字来命名她们的游乐场。凌霄宫。从那时起,要说“阿门”的时候,或者谈起一件特别勇敢、聪明或危险的事,她们就模仿那个男人的声音喊“嘿,凌霄” 。

除了她们发明的那种用来诉说秘密的语言“idagay”之外,“嘿,凌霄”就是她们最私密的暗号。“Idagay”用来讲贴心话,小道消息,或者大人们的笑话。只有一次用来伤害朋友。

Ou-yidagay a ave-slidagay! E-hidagay ought-bidagay ou-yidagay ith-widagay a ear抯-yidagay en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

Ave-slidagay.那太伤人了,克里斯廷。喊我奴隶。我很伤心。

我那时就想让你伤心。我以为我会死掉。

我们真可怜。

他究竟他妈的怎么想的?

不知道。

他死的时候我说,太棒了!然后我立刻就跟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又老,又自私,又好色。

如果你就想跟那样一个男人,还不如留在这里。他的女人那么多,数都数不清。

你恼火吗?

当然了。

L知道他在船上发生的那些事吗?

也许吧。

我正想问你。她怎么死的?

你觉得呢?做菜的时候。

炸鸡块的时候?

不。炖排骨的时候。

在哪儿?

马切奥餐馆。倒在炉子旁。

葬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

对。我倒以为你会回来参加她的葬礼。梅没有给你写信?

写了,不过我那时正在豪华公寓里被一个混蛋折磨得发狂。

那个医生?

肯尼·里奥。

做交易?

被买的。就像一小杯威士忌。而且,你懂的,到了某个时候你就得再买点。我待了三年。顺风威士忌小姐。

你不是谁的酒。

你也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个小女孩。想找一个地方安身,却无路可寻。

L从前也这么说。

上帝啊,我真想她。

我也是。一直都很想。

我们本来可以手拉手生活下去的,不用到处找伟大的“爸爸”。

他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

他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他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们肯定也帮了忙。

不。只有魔鬼才能设想出这样的人。

是有个魔鬼这么做了。

嘿,凌霄。

即便用“idagay”,她们也从来无法分享某种孪生的羞耻。她们都以为只有自己腐烂了。此刻,坐在地上面对着身体的背叛,一切都可失去,无一再可失去,她们任由自己被这句暗语再一次带回往昔,那时天真并不存在,因为没人想象过地狱。

那是一九四○年,她们两个去海边玩。L为她们装好午餐篮,她们会一如既往地在凌霄宫的阴凉与幽静中吃饭。凌霄宫是一艘被丢弃在海边草地上的翻掉的小船。她们把船打扫干净,放上家具,还起了名字。里面有一床毯子,一张浮木做的桌子,两个破了的茶托,还有应急食物:桃子罐头、沙丁鱼、一罐苹果酱、花生酱、苏打饼干。她们穿着泳衣。留心穿着一件克里斯廷的泳衣,蓝色的,上面有白色花边。克里斯廷穿的是黄色的分体泳衣,被称作“露脐装”的。她们的头发都扎成四根辫子,发型一模一样。克里斯廷的辫子是滑滑的,留心的不是。她们走过酒店的草坪,其中一个忽然想起她们忘拿抓子游戏的棋子。留心说她去拿,克里斯廷在露台上等着,看着食物。

留心从侧门走进酒店,上了后面的楼梯,激动地想着接下来的野餐,嚼着嘴里的泡泡糖。酒店酒吧间传来的音乐声那么甜美,那么急促,留心穿过走廊时不禁跟着节奏扭起屁股。她撞到了她朋友的爷爷。他看着她。她很窘迫——他看见她扭屁股了吗?——又很敬畏。他就是拥有整座酒店的那个英俊的大人物,没人敢和他顶嘴。留心站住了,没法动,也没法说“不好意思,对不起”。

他说话了:“哪里着火了吗?”

她没有回答。她的舌头试着把泡泡糖拨到一边。

他又说话了:“你是约翰逊家的女儿?”

提起他爸似乎很管用。她的舌头松了下来,“是的,先生。”

他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留心,先生,”然后,“留心黑夜。”

他笑了。“我应该这样。确实应该。”

“先生?”

“没事。没什么。”

他摸着她的下巴,然后——不经意地,依然微笑着——摸着她的乳头,或者说她泳衣下面会长出乳头的地方,倘若胸前的圆点会发生变化的话。留心站在那里,仿佛过了一个小时,但还不够吹出一个完美的泡泡。他看着她唇上的血色褪去,然后他走开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留心匆匆跑下楼。胸前那个她所不了解的点感到烧灼和刺痛。到门口时,她拼命喘着气,仿佛她不是跑下一段楼梯,而是跑过了整个海滩。梅从后面拽住她,骂她不该在酒店里跑,然后命令她帮忙把几包脏床单送到洗衣房。这只花了一两分钟,但是梅·柯西还要告诉她公共场合应该有怎样的行为。她说大家都很高兴留心和克里斯廷成了好朋友,又说那友谊可以让留心学到什么。等她说完,留心就跑去找克里斯廷,她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爷爷做了什么。但克里斯廷不在露台上。留心在酒店后面接雨水的桶旁边找到了她。克里斯廷把什么东西泼在了泳衣上,像是呕吐物。她的脸僵硬冷漠。她看起来好像病了,感到恶心,也不看留心的眼睛。留心没法说什么,没法告诉她的朋友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她们一言不发地去野餐。尽管和往常一样,她们用假名字,摆好食物,但抓子游戏却没法玩了,因为留心没把棋子拿来。她告诉克里斯廷她找不到棋子。这第一个谎言(之后还有许多)诞生了,因为留心以为克里斯廷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因为那个她才呕吐的。因此是留心有问题。老头子一下就发现了,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去摸她,之后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因为问题已经在那里了,只等着一根大拇指去激活。而且是她引起的,不是他。是她先扭屁股的,然后才是他。如今克里斯廷也发现了那个问题,而且无法正眼看她,因为那个问题一眼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