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3/19页)

我又一次抄近路走去,打算走一条直道,可是由于有水阻挡的缘故,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直道。我如此深思熟虑地开始了,又如此不假思索地赶忙奔个不停。我觉得有必要勇往直上,穿过矮木丛林,越过卵石沟槽。到了树木线上,光秃秃的山岗临近了,本来齐膝高的草丛也变得低矮和稀疏了,我看到面前是一片纹丝不动的阴云。就在同一时刻,阴云里开始电闪雷鸣了。我并非不在意,甚至害怕起来了——正好在昨天晚上,人们在旅馆里还说起一个在雷雨中丧生的人——,同时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上走去。我倒常常像被那危险吸住了一样,径直奔它而去,绝对不是轻率,甚或开心,而是惊慌失措,要么结结巴巴地哼着一首流行歌曲,要么就数着数。真的,这个翻山越岭的人是如此害怕,他把自己裤子发出的哗哩哗啦的响声都听成了雷声。被他在远处当成山顶石屋的建筑,一到山岗上,原来是一个战争要塞的遗迹;一个可能的栖身之地的窗户原来是要塞的射击孔。不管怎样,这个废墟给了他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猛地一下,他完全平静了:他心平气和地注视着远方一片草地,四周都在下雨,惟独那块地方被大冰雹覆盖,白茫茫一片。这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目光连那远景都忘记了,在那片白茫茫的地方,看到的是一条床单放到场地上曝晒漂白。他坐在那儿就倒下了,像昏过去一样。哥哥在一次急行军后写的一封信里称这样的昏昏沉沉为“无意识睡眠”。

当我苏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变暗了。在那些射击孔首先瞄准的南边山谷低处,星星点点地亮起灯了。我在外面雨里走上走下,然后决定留下来。在白天就要消失的时刻,要塞那些蜂房简直显得太诱人了,如同酒店的小房间一样。雾蒙蒙的东西笼罩在山岗上,就是云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投身于这样一个景象里,下面的草地格外清晰,一朵朵小山花被笼罩在雾霭中,闪闪烁烁。一只老鹰飘浮在移动的云层里,翅膀一动也不动,像受伤了一样。我在碉堡里安下营,躺在一层旧报纸上,品尝着我随身带来的干粮。无论如何我今天不会再出什么事了——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那个关于地灵15的传说,他从自己栖身的石窟里把舌头吐出来给那些神灵鬼怪看。结果他抵不住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的诱惑,最终还是被雷劈死了。

夜晚还远未降临,黄昏的轮廓只是融化成了一种越来越无形的光亮,其中惟一的轮廓就是那个蓝色的背包:“山岗上的海员背包”,这个昏昏欲睡的人感到奇怪。然后,他在冰冻的海里游了几个时辰,他四周的海都结冰了。突然间,一把指尖浮现在他的脸上,一种不会比这会儿再温暖和真实的触摸,而且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亲爱的!”然而,当他在黑暗里睁开眼时,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听见越来越响的沙沙声,而且越来越近了,啪地一声,不是野兽来了,而是那个海员背包倒在地上了。

当第一缕晨曦到来之前,我就上路了,顺着山岗,一步一步地走去。我就是要这样走一走。终于又要像当年那个光着脚的孩子与父亲并肩走在田野上一样,在这夜晚的尽头,来辨别那个既意味着白天的开始,同时又意味着一切的细节,终于又要经历“生存”这个冒险了。然而事与愿违:当初,清晨淅淅沥沥的雨点,滴在路上的尘土里,溅起一个个微小的火山口,恰恰伴随着这雨点,那远古世界才让人刻骨铭心了。然而在这里,一切立刻就是那远古世界——雨水就像自古以来从黑压压的天空里倾泻,从黑黝黝的大地里直上云霄,雾霭就像从火山口里喷发出来一样,湿冷的岩石灰上加灰,匍匐的灌木给脚下设起一个个圈套,平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因此,没有什么东西会形成尘土里那样的图案。再说,或许也缺少与另一个人牵手的感觉,而大地的亲近,惟有这位叙述者现在才会回味过来。然而对于那个孩子的继任者来说,当时处在那儿的山岗上是无法企及的。照这么说来,有些东西是可以重现和恢复的,更多是靠着描粗和勾画,而不是仿效和学样?这个独来独往的人,无论他怎样企盼也好,可他感受到的不是从那些尘土火山口里升起的闪光,仿佛太阳就是从这个星球里升起来似的,而是一种赤裸裸的、麻木的曙光,一切形状,甚至夜晚的形状都在其中融化了,并且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一个还那样遥远的太阳的存在。黎明时刻,他跌跌撞撞地跨过一块块岩石和一条条根蔓,又是发冷又是出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背上湿成一团的海员背包成了越来越沉重的行军背囊。这时,他重复的不是同父亲一起走过的童年之路,而是当兵的哥哥拖着艰难的步子穿过不毛之地,去参加一场预先注定要失败的战斗;重复的不是田野之路,而是行军之道。虽然我确信向西走去,可我愤愤不平地想着,像哥哥当年一样,我似乎被遣送去东边了;虽然我明明白白地朝着自己向往的目的地走去,可我的思想抱怨我,随着每一个步子,我越来越远地离开了那个对我意味着全部的地方。这第一声旱獭警叫,与其说是冲着自己的同类,倒不如说是冲着我来的?那只雪白的山兔从草丛里尖叫着擦我身边闪过去,它不就是勾画出了一幅不可挽救的逃亡的图像吗?

我心想着这一切,既愤愤不平,又惴惴不安,同时又坚定不移地继续走下去。天亮时,雨变小了。我顺着山坡向下,朝着依然看不见的伊松佐河谷地走去。这里没有可以看得见的路,可是,我会给自己开辟一条路的。我在自己身上真的发现了父亲在山顶演讲中所说的灵巧敏捷,均匀快捷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不停止或者不歇息。此时此刻,我甚至感到了惬意。当我在一个地方不得不成为会爬山的人时,这惬意就越发强烈了:这时,我四肢趴在岩壁上,父亲,然而身子挺得直直的,并且感觉到指头尖和脚趾球之间在共同行动,绝对不像在干那些你命令我要干的体力活儿时的感觉!我十分活跃地踩到了小岩壁脚下,就像沐浴在阳光里一样。不大一会儿,太阳也真的出来了。

于是,我来到阳面的树木线上。我依然面临着一段虽说漫长,却不用着急的旅程。在继续行进中,当然是某种异样的东西,侵袭着这位漫游者,不是害怕暴雨、野兽或者悬崖。那位老师叙述他作为年轻的地理学者独自探险的经历时说,每当他过了“那些最后的猎人标志”时,才会觉得自己自由了:我则与之相反,远离开任何一户人家,置身于一个地方,几乎不用置疑,除了我,好久都没有人闯到这里来了(谁也真的不知道我在这儿),现在害怕起来了,害怕一个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就是我自己。世界的任何线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这个名为“孤独”的庞然大物被从心灵深处突然扑出来的猎狗追赶着,盲目地在这苍白中瞎跑。又是猛地一下,它同时也是知觉。是我不得不给自己猛地一下呢,还是它发生了?它发生了,他,给了这个瞎跑的人猛地一下,这个他就是我。有时候,这个年轻人就是这样来对待自己的,通常是在清醒情况下,然后总是在他自己认为遭到某种东西威胁时才这样。这害怕先是突转为恐惧,仿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而恐惧又突转为毛骨悚然。他抱着这样的心境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它被驱除,因为它不过是一个畸形物而已。然而,这样的驱除却没有发生。相反存在的是一个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这人就是我。这就是我,而这个我是大写的我,因为它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凌驾于他之上,巨大无比,并且控制着空间,使他有话说了,四肢灵便了,是他的书写名字。于是毛骨悚然变成了惊叹(对此,修饰词“无限的”再也合适不过了),邪恶的精灵变成了善良的精灵,畸形物变成了创造物。在我的想像中,不是一根预示不祥的指头,而是整个一只祝福的手指向这创造物——当这个我出现时,情形的确是这样的,仿佛你刚刚获得新生似的:眼睛变得又圆又亮了,耳朵变得又聪又灵了。(今天,这些东西当然不愿意再显现给我了;对于那个难以置信的“整体我!”的惊奇好像离我一去不复返了。这也许与那个责任难解难分,它成为这个四十五岁的人的一部分,使之孤独地陪伴着他那常常哀伤的理性,而我则看到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尚沉浸在天真烂漫的疯狂慈悲状态里,疯狂?当时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它治愈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