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3页)

这样的回答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但是我的感觉却像是她突然站起来,打了我一下,接下来的时间,我整个人忽冷忽热。我完全了解她这个回答和笑容背后的涵义:她要说的其实是,这只铅笔盒是洁若汀小姐送她的礼物。

我的猜测绝对没错,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好几个礼拜了。每当鲁思企图暗示洁若汀小姐对她的一点儿特别待遇,就会出现某种特别的笑容和特别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加上肢体动作,例如伸出一根手指摆在唇边,或是做出舞台演员说悄悄话的手势。哪些特别待遇呢?例如洁若汀小姐有一次,在寻常上课日的下午四点前,特准鲁思在撞球间播放音乐录音带;以及洁若汀小姐原先命令学生在场上散步的时候必须保持安静,但是,当鲁思走近她身边,洁若汀小姐却开始和她说起话来,然后便开放其他同学也能说话。诸如此类的事情,鲁思从不说个明白,一概露出浅浅的微笑暧昧地说:“我们别再说了啦!”

当然,正式来说,监护人不能偏袒任何学生,不过,在一定范围内稍微表露一点儿特殊情感也是常有的事;而鲁思所暗指的事情可以归入这一类。但是,每次鲁思以这种方式别有所指的时候,真的教人非常讨厌。当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但是,既然她从来没有把话真正“说出来”,只是暗有所指,也就无法当面质问她。每次有这种事情,我只能任凭它发生,咬紧嘴唇,祈祷这一刻赶快过去。

有时,我可以从谈话的趋势看出这种时刻又要来临,我便有所防备。即便如此,最后总还是受到极大打击,好几次我因此无法专注身边发生的事情。但是,那次在五号教室的冬天早晨,竟是毫无预警地向我扑来。就算我看到了铅笔盒,压根儿也没想到那会是监护人赠送的礼物,我完全不知道那种时刻又要来临了。当鲁思说完那些话,我再也不能像平常一样,只是让这场慌乱情绪过去就好。我双眼瞪着她,不再隐藏心中的愤怒,鲁思或许发现到危机,便以舞台演员说悄悄话的姿势,赶紧对我说:“什么都别说!”然后再次对我笑了笑。幸好监护人随即抵达教室,开始上课。

我向来不是那种整天闷闷不乐的小孩。最近,我却有点儿这种倾向,但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以及长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开车经过空旷田野的缘故。我不像劳拉,虽然她总是到处装疯卖傻,却会为了别人对她说的什么芝麻小事,难过好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的时间。自从在五号教室那天早上以后,我真的走到哪里都是恍恍惚惚地。有时话说到一半,人就恍了神,有时上完了课,却不知道课堂上发生的事。我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让鲁思这么好过,想归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什么积极的作为;只是在脑海想象自己当面揭穿她,逼她承认这一切纯粹都是捏造出来的。甚至隐约幻想洁若汀小姐听说了她的谎言之后,当着大家面前,好好教训了她一顿。过了这段时间,我才开始慎重地思考起这件事情。如果铅笔盒不是洁若汀小姐给的,那是从哪来的呢?说不定是其他同学给的,但是这不太可能。要是本来铅笔盒属于别人的,就算是学长学姊好了,这么一件漂亮的东西不可能没人注意到。要真如此,鲁思知道这铅笔盒已经传遍海尔森校园,绝对不敢冒险捏造这样一个故事。所以,她最有可能是在拍卖会上发现的。若是这样,鲁思也得冒着别人在她买下之前已经看过铅笔盒的风险。不过,假如她事先听说了这个铅笔盒,于是趁着拍卖会开始之前,向某个纠察员先订了下来(这种行为虽然不被允许,但有时仍会发生)如此一来,她就有十足把握,这个东西几乎没有人真正看过了。

对鲁思来说,不幸的是,所有从拍卖会购买的东西全记在登记簿上,同时记录每样东西是谁买的。登记簿一般不易取得,因为纠察员每次拍卖会结束后,便放回埃米莉小姐办公室,不过也不算是最高机密。只要下次拍卖会接近某个纠察员,想要浏览登记簿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所以我大致有了这样一个计划,我还花了几天的时间仔细推敲琢磨细节,之后才知道,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执行。如果铅笔盒来自拍卖会这个假设没错,一切只要唬弄过去就可以了。

因此,后来我和鲁思有了屋檐下的一段对话。那天,外面雾气弥漫,还下着毛毛雨,我们两个人走出宿舍区,大概是要去休憩亭吧,我不确定。总之,我们经过庭院的时候,雨突然变大了,因为不赶时间,所以暂时躲进主屋前门附近的屋檐底下。

我们在那里躲了一阵子,不时有学生从大雾当中跑出来、冲进门里去,雨势并未减缓。我们两个人在那里站得越久,我心里越是紧张,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等待已久的大好机会。我相信,鲁思也感觉到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终于,我决定直截了当地说。

“上礼拜二拍卖会的时候,”我说,“我刚好看了一下簿子。妳知道,就是那本登记簿。”

“妳干嘛看登记簿?”鲁思马上问我,“妳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

“也没干嘛,克里斯多福是其中一个纠察员,我刚好在跟他聊天。他绝对是中学部最棒的男生,然后我就翻了翻登记簿,只是为了找点儿事做而已。”

我感觉得出鲁思此刻心跳加速,而且她也完全明白我话中的涵义。不过,她却一派镇定地说:“看那种东西啊,真是无聊。”

“不会啊,其实还满有趣的,可以看看大家都买了些什么。”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外看着天空的雨,我瞄了鲁思一眼,着实给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说了这些话会有什么结果;在我过去这个月的想象当中,从来没有想过像现在这样实际发生的时候会是什么状况。我看到鲁思非常不安,看到她第一次完全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她转过头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一时之间,我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这么费尽心思、详细规划,竟然只是为了让我最好的朋友不开心。她如果真的撒了一点儿铅笔盒的小谎,那又如何?我们每一个人,还不是常常梦想这个或那个监护人能够主动拥抱我们、写封秘密信件、送个礼物什么的,破例对我们做点儿特别的事情吗?鲁思所做的,不过就是把这些无伤大雅的白日梦再往前推进一步而已;她甚至连洁若汀小姐的名字都没提到啊!

我当时心情糟透了,也被弄胡涂了。我们继续站在那里,凝望着外面的雾和雨,我想不出能够如何弥补我所造成的伤害。我说了一些无济于事的话:“还好啊,我根本没看到什么。”我这几句话僵硬地悬在空中。接着,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鲁思迈步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