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第4/11页)

“我仅有的那些衣服都浸湿了。我去找牧师,对他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干活了,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然后我说我恨那个偷水管的家伙。他回答说,‘卡斯,别担心。有时候有人比你的遭遇还要惨。’

“然后他让我去教堂。他说,‘到楼上,我们有好几包衣服,你挑合适的穿。’就这样我又有了些衣服——米奇,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终于穿上了干净的内衣。干净的袜子。一件衬衫。换好衣服,我又回到他那里,他问我,‘卡斯,那你现在准备住哪里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睡的地方现在全是水。’他走回屋子,和他老婆商量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来对我说,‘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呢?’

“我惊呆了。我是说,我给这人干过一点小活,我还偷过他的食品。而现在,他居然让我住他家里?

“他又问,‘你要考虑一下吗?’我的回答是‘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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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些事,我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告诉你,”卡斯说。“那天晚上我就住到了他家。我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一年呐。他让我睡在大房间的沙发上。他们睡在楼上。他们有小孩。我自己对自己说,这个人并不了解我。他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是他还是信任我。”

他摇了摇头,眼睛望着远处。

“他的仁慈拯救了我的生命。”

我们俩坐在那里,有一刻谁都没有说话,四周安静,而且寒冷。我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兄弟守护会的一个长老讲述他的人生故事。

但,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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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卡斯又开口了,他对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牧师的。你来这里很多次了。或许他不是你心目中牧师应该有的样子。

“但是我真的相信,就是因为这个人,上帝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如果我死了,耶稣会站在那道分界线上等我,上帝会说,‘我认识你。’我想同样的情况也会发生在科温顿牧师身上。”

但是亨利这辈子做了不少坏事,我说。

“我知道,”卡斯回答,“我也做了很多坏事。但是上帝不会把你和其他的人来做比较。上帝比较的是你自己。

“或许你生活的环境让你从小就可以学好,就算你做了些小坏事,也其实并不那么坏。但那是因为上帝把你安排在了那样的环境里,让你可以学好。如果你学坏了——那是你让上帝失望了。

“还有一些人,从小就在不好的环境中,周围都是些坏事情,就像我们。如果我们最终变好了,上帝肯定很开心。”

说到这里,他露出笑容,那些不整齐的牙齿从嘴唇缝里露出来。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那么想要告诉我他的故事。

故事的重点根本不是他自己。

你真的叫亨利“大先生”?我问。

“是的,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我回答。

有什么是宽容不能够成就的吗?

维杜拉(印度教哲人)

致歉

离圣诞节还有几个星期,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到“大先生”家门口。几星期前,医生在他的胸腔里装了一个心脏起搏器,尽管手术的过程颇为顺利,但现在回过头去看,这无疑标志着他迈入了人生最后的里程。就像漏气的皮球,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不过他已经活过了九十岁的生日——他还跟子女开玩笑说,九十岁之前,他是当家的,九十岁之后,孩子们想干什么都随他们了。

或许活到那样一个年龄就已经足够了。他几乎不再吃什么东西——一片面包或者一个水果就算是一顿——如果他沿着家门口的车道走一两个来回,那就是大运动了。他的印度护工朋友,蒂拉,还会开车带他去教堂。人们会把他从车上抱到轮椅上坐好,在教堂里,他会和参加课后圣经学习班的小孩子们打招呼。在超市里,他推着推车,把它当作助步器,攥牢了掌握平衡。他和其他购物的人们打招呼,聊天。和其他经历过大萧条的人相似,他总是从“对折”的架子上买面包和蛋糕。如果蒂拉表示不赞同,他会说,“不是我缺钱需要买减价的东西——那是我买东西的唯一方式!”

他是个快乐的人,是上帝的杰作。看着他一天天倒下,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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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书房,我帮着他搬盒子。他努力拿起一些书递给我,说不能带着这些书一起走让他很伤心。我看着他从一堆书到另一堆书,看着,记住,拿起又放下。

如果一个人要为了上天堂而准备行李,恐怕就是这样的:抚摸每一样东西,但一样都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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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什么需要宽恕的人吗?我问他。

“我都已经宽恕他们了,”他回答。

每一个人?

“是的。”

他们宽恕你了吗?

“我希望。我请求过了。”

他望着远处。

“你知道。我们有一个传统。参加葬礼的时候,你要站在棺材边,请求过世的人原谅你所做过的一切。”

他扮了个鬼脸。

“要我说,我可不想等得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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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大先生”所做过的最公开的道歉。那是他作为教会资深拉比在犹太新年里最后一次布道。

他可以用这个场合来总结他的成就。但他却用这个机会要求教会的信众们原谅他。他为了没有能够拯救更多的婚姻而道歉,为了没有能够更多地探访那些卧床在家的人而道歉,为了没有能够更多地缓解失去了孩子的父母的伤痛而道歉,为了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帮助那些经济上有困难的寡妇和家庭而道歉。他还向那些年轻人道歉,为了没能花足够的时间去教导他们。他为了自己不能够参加很多机构组织的午餐讨论会而道歉。他甚至为了自己没能每天学习而道歉,因为疾病和各种邀约偷走了宝贵的时间。

“为了所有这些,宽容的上帝啊,请原谅我,宽恕我……”他最后如此总结陈词。

那是他最后一次公开的、大规模讲道。

“宽恕我”是最后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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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大先生”要求我也不要再等了。

“米奇,抱着怨恨和怒气没有任何好处。”

他握起一个拳头。“那会让你内心没有安宁。比起让你愤怒的事情,你的怨恨本身会对你造成更大的伤害。”

那就随它去吗?我问。

“最好就是根本不产生怨恨,”他说。“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事实吗?如果我和人家意见不合,人家来找我,我总是先告诉他们,‘这事情我已经想过了。从某种角度而言,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