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在前一章说过,威利回来之后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我们的日子也并不比威利好过——因为我们的老爷坚信“不打不成器”。埃普斯老爷的脾气忽好忽坏、捉摸不透,有时候随便抓到一点无关紧要的借口,也会狠狠发一通脾气。我对有一次挨打的情形特别印象深刻,因为从中就能看出他有多不讲道理。

有一天,有一个姓奥尼尔的先生来找埃普斯,他住在大松林附近,是个皮匠,生意做得很大。后来我才听说,他那天过来是想买下我,让我去他的作坊里干活。菲比在大宅里布置餐桌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晚上,她看到我在院子里,于是赶紧跑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菲比总是能一字不落地记下听到的每一句话,所以她原原本本地把奥尼尔和埃普斯的谈话内容都跟我说了一遍。她当时太激动了,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告诉我,老爷要把我卖给大松林那里的皮匠了。没能料到的是,当时埃普斯太太其实就站在不远处,我们都没注意到她,但她听到了我和菲比的对话。

“太好了,菲比!”我回答说,“我真是高兴。翻棉翻得我累死了,还是做个皮匠好!我希望他真的能买下我。”

遗憾的是,由于价格没有谈拢,第二天一早奥尼尔就走了。他刚走没多久,埃普斯就到地里来了。通常情况下,最让主人恼怒的就是手下的奴隶一心盼着离开自己,埃普斯更是如此。后来菲比告诉我,埃普斯太太说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埃普斯太太把我和菲比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埃普斯。埃普斯走到地里之后,径直向我走来。

“普莱特,我听说你翻棉翻得累死了,是不是?我听说你想换个主人了,是不是?你喜欢到处转悠,是不是?旅行家啊?没错,多转悠转悠,身体好,是不是?翻棉翻腻了,啊?所以想去做皮匠了,啊?做皮匠好啊!实在是太好了呀!真是志向远大啊!我也想换个行当干干呢!你给我趴下!衣服脱掉!我来试试我的‘皮’好不好使!”

我苦苦哀求他,试图平息他的怒火,但一点都不管用。我只能趴下去,赤裸着后背,任他鞭打。

“我的皮鞭怎么样?你还喜欢皮吗?啊?”他一遍抽一遍质问我,“还喜欢皮吗?”他每抽一鞭都要重复问一次,一口气打了二三十鞭,还不断地变换着字眼,提到各种“皮”。直到他的“皮”鞭抽够了,他才让我爬起来,然后一脸坏笑地告诉我,要是我还没对“皮匠”死心,那他就再让我尝尝“皮”的滋味。他还警告我说,这次只是“皮”毛,下次直接“皮”开肉绽。

连老亚伯拉罕这种特别善良忠诚的人也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跟我在同一间小屋里住了好多年,我特别喜欢他,因为他是那种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心里愉快的人。他对我们一直像对待晚辈一样和善,经常跟我们讲些严肃的“人生哲理”。

有一天下午,埃普斯太太差我去马歇尔的种植园办点事。回到小屋之后,我看到老亚伯拉罕躺在地上,衣服上沾满了血。他被埃普斯刺了一刀。当时埃普斯喝得醉醺醺地从霍姆斯维尔回来了,老亚伯拉罕正在把棉花摊在架子上。埃普斯四处找茬,胡乱地下达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命令,奴隶们根本就没办法做事。老亚伯拉罕本来就已经有点迟钝了,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命令,一时搞不清楚到底要做什么。其实他根本就没犯什么错,埃普斯就是看他不顺眼,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他借着酒劲扑向老亚伯拉罕,顺手就捅了一刀。我查看了老亚伯拉罕背上的刀伤,非常长,幸亏捅得不是特别深,所以没有性命危险。埃普斯太太为他缝合了伤口,然后狠狠地责备了埃普斯一通。她怒骂埃普斯没有人性,还说这样下去早晚家破人亡——一直喝得醉醺醺的,早晚把所有的奴隶都折磨死。

每个人都逃不过埃普斯的责罚,我经常看到他抄起椅子或是木棍打菲比。不过,最让我觉得惊心动魄、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的,是可怜的帕希遭受的那一顿毒打。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埃普斯太太特别嫉妒和仇视年轻活泼的帕希,所以帕希的日子一直特别难过。有时候,我甚至会在自己挨揍的时候感到庆幸,因为这样至少能帮帕希化解一点老爷的怒火。埃普斯太太甚至会在埃普斯不在家的时候,命令我鞭打帕希,而且每次都不是因为帕希犯了什么错,纯粹是为了出气。我一直拒绝这么做,有时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不敢这么做,因为害怕惹怒老爷;有时我也会豁出去,直接告诉她,她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尝试着让她明白,帕希并没有任何错,她只是个不敢违抗主人命令的奴隶而已;真正该责罚的是色眯眯的老爷。

有时候,埃普斯心里的恶魔也会苏醒,他会跟愤怒的老婆站在同一阵线上,可怜的帕希难免就会遭殃了。

我记得当时是锄草季的某个安息日,具体哪一年我不记得了,但就是近几年的事。我们跟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自己的衣服。埃普斯突然发现帕希不见了。他大声叫帕希的名字,但没有回应。没有人知道帕希去了哪里,也没人注意到她有没有走出院子。过了几个小时,帕希从肖老爷的种植园那边走了回来。我之前曾提到过这个人,他在当地名声很臭,谁都知道他特别不检点,埃普斯跟他的关系也不是很好。他老婆本来是他的奴隶,名叫哈里特。哈里特明白帕希受的苦,所以经常宽慰她,时间长了,两人就成了朋友,帕希一有空就会去找她。帕希纯粹是为了去见哈里特才会经常往肖老爷的种植园跑,但时间一久,埃普斯就开始疑神疑鬼了——他怀疑帕希并不是去见哈里特的,而是去跟肖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帕希一回来,埃普斯就怒气冲冲地责问她。帕希吓坏了,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结果她的闪烁其辞对于埃普斯的误会和怒气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后来,帕希明白必须要把事情说清楚,终于挺直了腰板直接反驳了埃普斯的质疑。

“太太没有给我肥皂,我没办法洗衣服。”帕希说,“她为什么给所有人肥皂,但偏偏不给我,原因您肯定是明白的。所以我去问哈里特要块肥皂。”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肥皂给埃普斯看,“埃普斯老爷,我去肖老爷的种植园就是去拿肥皂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撒谎。”

“你这个谎话连篇、不知廉耻的黑鬼!”埃普斯怒骂。

“我没有撒谎,老爷。就算你现在就杀了我,我也只有这些话好说的。”

“嘴硬是吧?那我就让你搞搞清楚!我要让你记住,去肖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