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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米姬觉得她妒忌心很重。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以前她曾经多次想成为另一种人,这种人在家里不需要掩盖身上的伤痕和吮吸下嘴唇上的鲜血,不需要为自己的摔倒而辩解。当然,这与其说是一种妒忌,还不如说是无法摆脱自身生活的一种绝望。

赛姆萨父亲正在把一大摞煎饼放到咖啡桌上。

“这些煎饼说不上是精品。”父亲评论说。

“当然不能认为是精品,你在烙饼的时候,另一只眼睛仍然不停地盯着iPad上的游戏。”赛姆萨母亲说,摸了一下父亲的胳膊。

赛姆萨小妹妹萨拉坐在椅子上左右摆动。

“我至少要吃六张煎饼!”她大声地说。

“饼煎张六(1),”赛姆萨说,“幸好你没有说五张煎饼(2)。”

“为什么?”萨拉问。

“你长大后就会知道的。”

“把煎饼扣在你的头上吧!”萨拉很满意地回答说。

赛姆萨母亲瞟了父亲一眼。

“这是你教的吧?”

赛姆萨父亲耸了耸肩膀,装出无辜的样子。

“孩子们听到什么就学什么。”他说。

露米姬糊里糊涂地注意着他们的议论。她不习惯于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们互相亲热地逗来逗去,不停地嘻嘻哈哈。赛姆萨的家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就好像向四处掷球似的,有时候球会掉在地上,但谁也不会在乎。他们之间的思想交流有时好像是乱哄哄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大体上每个人都能及时抓住时机,甚至连萨拉都能这样做,而她才只有四岁。

尽管如此,赛姆萨的家的确有一种温馨的混乱,用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们的家特别合适。你好心好意地想把这个家说成是整洁也是不可能的。他们家里到处都是东西,地板上摊着煎饼,椅子背上挂着衣服,一叠叠报纸,一堆堆书,半开的抽屉和包装箱,谁知道这些东西是刚送来的还是要运走的。露米姬父母的家绝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露米姬非常羡慕赛姆萨的家,这使她很伤心。这里的一切都表明,生活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一时刻。他们互相照顾,他们相处得很和谐,生活得很愉快。尽管家里有客人,这就是露米姬,但他们仍然表现得很自然,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地方。他们像对待久已失踪的亲戚那样接待她,而她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片。露米姬从未受到过像她跨过赛姆萨父母家的门槛后所受到的这种待遇。露米姬觉得,她父亲那些芬兰瑞典族亲戚总是好像很疏远,尽管他们唱起歌来和说起话来都很欢快。露米姬觉得她在他们中间每次总像一只黑色的羔羊,他们希望她表现不一样,希望她更开心些,更合群些。赛姆萨家就像赛姆萨本人那样,很随便,没有什么特别要求。

露米姬斜视着赛姆萨,她看见他轻松愉快地把煎饼放到小妹妹的盘子上。露米姬知道跟自己家人在一起是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景。

赛姆萨生活中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他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理所当然的。他是一个有资格对别人友好和热情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死气沉沉的秘密,没有恐吓信,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听说女友可以让过去的情人按摩脖子,因为她很清楚,当两人这样接触时就会激发起被禁止了的肉欲。

露米姬看着赛姆萨一家人在活动,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她的恐惧,她的阴暗面,她那红似鲜血的仇恨,她在树林里的黑影,她心底里又黑又深的湖水,所有这一切永远也不会成为这些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而这些人的生活却永远充满了幸福、阳光、笑容和激情。

“瞧,现在我的手全是黏糊糊的!”萨拉举起红彤彤的手说。

她最终只吃了三张煎饼。

“你吃这几张煎饼要了半公斤草莓酱。你是用手抓着吃的。”

赛姆萨弯下腰用纸巾给他妹妹擦手。

黏糊糊的草莓酱。红的、黏糊糊的、暖烘烘的鲜血。

露米姬的脑海里幻觉像闪电般地掠过,她无法把它抓住。在她的想象中她看见了掉在地板上的草莓酱,她看见了越来越大的血泊。她摇了摇头。这些幻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可以出去玩儿吗?”萨拉不耐烦地问。

“可以。”赛姆萨母亲回答。

“露米姬,跟我一起玩白雪公主好吗?”萨拉边说边用黏糊糊的手拉住露米姬的手。

她的手一碰到露米姬的手,露米姬就大吃一惊。这是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这只手不会动,虽然她企图把它推开。这只手慢慢地越来越冷了。

“露米姬,你还想不想再吃点儿?”赛姆萨父亲问。

“好吧,我可以跟你玩儿。”露米姬马上答应。

露米姬想摆脱这些像闪电般来回穿梭的幻觉。

萨拉在露米姬头上披上丝制绸带,给自己衣服外面套上了粉红色的连衣裙,手里挥舞着一根魔扙。

“这既是一根魔杖,又是一把利剑。”她向露米姬介绍这根闪闪发光的魔扙时很自傲地解释说。

“这个东西很有用。如果鬼怪来袭,它可以施展魔法让它们变得乖乖的,或者直接把它们打败。”露米姬回答说。

丝制绸带使露米姬的脑袋感到痒痒的,但她不去管它。玩游戏时有点儿不舒服她能够忍受。

“鬼怪是我的伙伴,不过,如果来的是坏王子,我就把他的脑袋砍掉,用魔法让他变成一只可爱的青蛙。”

露米姬感到好笑。在这个家庭里,很显然,童话的故事情节不止一次地被颠倒过来。萨拉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开始疯狂地跳舞。她是小罗丝宁(玫瑰公主)。

匿名信又在露米姬的脑海里穿梭,她想把它置之脑后,但它就是挥之不去。信中的言词又强行回过头来,像海浪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湖岸,而且浪头越来越高,浪花越溅越厉害。

罗丝宁——罗萨宁。

露米姬只得坐在地板上,因为她的双脚发软,已经无法支撑她了。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这是真的,这是清清楚楚的记忆。

罗萨宁——罗萨。

哦,她姐姐的名字叫罗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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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芬兰语中,把一句话中每个单字的首个音节倒过来说,这是一种文字游戏。

(2) viisi lettua(五张煎饼)首个音节倒过来说就是leesi vittua,芬兰语中,vittu是女性生殖器,是骂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