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号 星期一(第2/2页)

“你这回要沙拉吗,还是不要?”厨师看到她问。

“两个都要。”卢米回答,“还要一大杯咖啡。”

“而且不加糖,对吧?”厨师笑着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咖啡。

卢米在咖啡厅的餐桌边坐下,让暖空气慢慢渗入四肢。哎哟,哎哟,哎呦,刺痛的感觉无法避免。她把咖啡杯握在手里暖了暖手,才咬下一口面包。夹了蔬菜的面包又大又好吃,西红柿煮熟了,柿子椒清脆爽口。卢米花自己的钱吃饭的时候是素食主义者,她从不用自己的钱买肉吃,但如果别人请客或者别人给她做饭,她还是不会拒绝吃肉的。这么做虽然有些虚伪,不过却很实惠。

旁边的餐桌一下子来了三个女生。第一个女生淡黄色的头发左右甩动,第二个女生黑色的短发蓬松地立着,第三个女生的一头红发刚刚用手指整理过。她们周围散发着YSL的巴黎情窦,小甜甜布兰妮幻多奇和Dior甜心小姐女士香水的味道。

“如果他今天还把我当空气,我的头就要炸掉了。聚会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敢和我做,可是到了学校却连招呼都不敢跟我打了。真难以相信他已经满十八岁了。”

“我的头已经炸掉了。我不该喝那些维生素饮料,我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喂,我们只是喝了几杯饮料而已。”

几付假装震惊的表情,几双瞪大了的眼睛。

“你不会是想说……”

“你们要是没注意到爱丽莎的瞳孔,那真是睁眼瞎。她说的那些事也太离谱了。”

“她说的事一向都很离谱。”

“可这个是她平时离谱程度的100次方。”

三双眼睛瞟了瞟四周,三个脑袋凑到一起,三张嘴唧唧喳喳地说着。卢米喝光了杯里的咖啡看了看钟,离上课铃响还有十分钟。她站起来,拿了一个里面没有放肉和生菜的面包。她懒得听旁边桌子上的香水帮说的事,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已经让她受不了了。

这些过分注重外表的女生,她们想报考法学院或者商学院。她们来这所特长高中,因为她们各科成绩的平均分都很高,而且她们被认为很有创造力。

伟大的艺术家,还有更伟大的知识分子,对他们来说,学校就是表现自己的地方。

数学天才,那些看起来总像迷路了的数学天才。

普普通通的甲乙丙丁,填满了走廊,堵满了楼梯间,排成一条长长的通往食堂的队伍,每个人看起来都一个样,说话的腔调听起来一个样,连身上散发的味道都一个样。过几年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使是现在,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好相处又聪明的,这样的人也有。卢米一般不会轻视别人。她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角色只是戴在脸上的面具,大家会在每天来学校之前把面具戴上,才能在成百上千的人群里更好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卢米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责怪同学们,她只是在入校的第一天就决定了绝不让别人把她生硬地归类成某一类人,再根据这一类人的特点对她做出假设。

卢米留意着学校里的这种划分,观察着各个小帮派是怎么形成的,带着一丝好奇,也略微感到好笑。她一直都站在局外人的位置,但她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成天把自己裹在黑色衣裤里贴着墙根a手蹑脚走路的怪人。她的名字早就被人记住了。

她是卢米·安德森,一个来自瑞西麦基的瑞典族芬兰人。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卢米走到暗房门口,瞟了瞟四周,没人。她走进隔间,从身后关上门,眼前一片漆黑。她熟悉地打开暗房的内门,没有犹豫。她的手已经习惯性地感觉到了距离。穿不透的黑暗,寂静,安宁。这是在开始新的一天的学校生活前属于她自己的时刻,她用这种方式让一切归零,也为自己充电。这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仪式,任何人都不知道。这即是对她的过去的缅怀,也是构成她的现在的一部分。

多年来,卢米一直都在努力寻找藏身地,因为那些年她一直害怕。找到被人遗弃的食物和安全的港湾,是她活下去的条件。现在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希望即使在所有空间都是公共场所的地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暗房就是她自由的空间,她在去到别人的谈话、声音、观点和情感中之前,必须到这里待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

卢米靠着墙,睁大眼睛看着包围着她的黑暗,清空脑海中的一个又一个想法。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跳出日常生活中那些徒劳的思考,比如一步一步去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下一节是数学课,放学后可能需要去超市买东西,晚上也许该去练习有氧搏击。可是现在连最表层的干扰也不肯脱离她的大脑,有东西在打扰她。

气味。

暗房里的气味跟平时的气味不一样。她还没辨认出来这是什么气味。她往前走了一步,有东西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本能地打开了红色的保护灯。

是一张500欧元的钞票。

还有几十张500欧元的钞票,全都晾在暗房的绳子上。这些是真的钞票吗?卢米伸手摸了摸离她最近的那张钞票。至少纸张摸上去像是真的钞票纸。她看到显影池里没有正在冲洗的照片,于是打开了日光灯。

她拿起钞票对着灯光,钞票里有水印,也能看到只有对着灯光看才能完整显示的图案,还有安全线和全息图。如果这些钞票不是真的,那它们就是伪造得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假钞。

显影池里的液体的颜色有些发棕。卢米用手指试了试。是水。

她看了看暗房的地板,地板上有棕红色的污渍。她再看看钞票的角,那里也有同样的棕红色。这时,她明白了弥漫在暗房里的气味是什么。

陈旧的血液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