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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米转过身,后背紧紧地贴着围墙,做好挨打的准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挨打。她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吸气,什么时候应该呼气,什么时候绷紧肌肉,什么时候放松肌肉。她只希望她们今天打她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她好冷,又想小便。她想回家。她想吃爸爸煎得稍稍有点焦的炸鱼条,她想回家做作业,不用想任何事。

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们什么都没说。沉默比谩骂和威胁更糟糕。沉默凝聚成了等待,让卢米感到嘴里一阵恶心。两个女孩无声地靠近她,像两匹狼。卢米宁愿面对饥饿、愤怒的狼群,也不愿意面对这两个头发在昏暗中闪着光泽、嘴唇红得发亮的女孩。她们是比狼更加危险的猛兽,在她们的身体里跳动的不是温暖的心,而是可以冷却一切的冰冷。

卢米慢慢地从十开始倒数,准备迎接第一下身体上的侵犯。她不知道这一次等待她的会是轻轻地推一下肩膀,重重地踢一下肚子,还是喷到她脸上的温热的、带着胡椒薄荷味道的口水。

十,九,八,七……

突然,卢米感到有股滚烫而火红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膨胀。这是种陌生的感觉,不像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仇恨、愤怒、强烈得足以蒙蔽双眼的想要拒绝恐惧的愿望。数字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思维消失了,时间和空间也消失了。事后她说不出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缺失了一块。时间的线条里多出了一个黑洞。

安娜·索菲娅躺在雪地里,她骑在安娜·索菲娅的身上铆足了劲揍她的脸。她手背上的骨节沾到了热热的、深色的东西。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从安娜·索菲娅的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与其说她感觉到了,不如说她猜到瓦奈莎想把她拉开。她用肘关节用力对着瓦奈莎的肚子一捅。瓦奈莎只好松手。

卢米不知道她打她们打了多久。她远远地看着自己。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女孩失声痛哭,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从女孩的眼眶和鼻子里流下来。她看到女孩的手抬起,落下,一次比一次无力。这个女孩真的是她自己吗?她和她们之间的角色是不是完全颠倒了?安娜·索菲娅呻吟着,双手护着脸。瓦奈莎捧着肚子,大喊着让卢米停手。卢米回过神来,像是出窍的灵魂回到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被她骑在跨下的安娜·索菲娅柔软、屈服的身体,与此同时,仇恨消失了。

她站起来,双腿在发抖,双手不由自主地下垂着。严寒针一般地扎着她的手指。她擦擦脸上的泪水。安娜·索菲娅坐起来弯着腰,瓦奈莎蹲在她旁边,帮她擦掉身上的血迹。她们没有正视卢米的眼睛,卢米也没有正视她们的眼睛。谁都没有说一个字。沉默比语言说得更有力。

卢米拖着两条疲惫、颤抖的腿往家的方向走去。她不怕那两个女生会跟踪她、报复她。她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想。快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在路边停下来呕吐了一地。吐出来的豌豆汤居然跟吃下去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到家后她趁爸爸妈妈还没看见她,就直接溜进了厕所。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脸颊上带着血迹。卢米抬起手,诧异地去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女孩也跟她一样地摸起了脸颊。血不是从她的身上流出来的。那是安娜·索菲娅的血,是她用手擦脸的时候沾上的。卢米用最热的水洗脸洗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用肥皂使劲搓手,直到把手都搓疼了。

总算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爬上床,立刻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一晚上什么梦都没做。手机里的闹钟响起的时候,她觉得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难受,甚至比她前一天被打、被踢时还难受。

卢米肯定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肯定会把这件事闹大。她们肯定会惩罚她,要么通过正式途径,要么通过非正式途径。她们绝不可能不报复她。

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礼拜,一个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真的放过了她。没错,她被孤立起来了,谁都不愿意主动和她说话,但再也没有人打过她一下,再也没有人骂过她一句,她再也没有收到扬言要杀了她的短信。

一切就像汽车撞墙一般的戛然而止。

慢慢地,卢米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总算可以轻松地呼吸了。春天来了,初夏来了,白昼的时间越来越多,离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当她听到别的同学在毕业典礼上唱起夏天的颂歌时,她感到心中有个沉甸甸的黑疙瘩总算落地了。毕业典礼后,她拿着初中毕业证走向扑面而来的光明、夏季和自由。

雪地折射着黄色的光,然后是橙色的光,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绿色的光。卢米看着那些光,她听到一声炮响,从天上落下无数金色的星星,然后空中开出巨大的玫瑰花,花瓣张开,融化,消散。独角兽朝月亮奔跑,行星相互旋转着起舞。

是焰火。

为北极熊燃放的焰火。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凌晨一点了。

卢米想起了用丝袜绑在大腿上的那个小小的定位器。她回忆着她跟爱丽莎是怎么说的,万一她没有回去或者到了午夜十二点,他们还没有她的消息,应该怎么做。

必须在时钟敲响12下以前离开宴会。

可是,这不是另外一则童话吗?灰姑娘?

焰火的爆炸声还在继续。卢米漂浮在颜色的海洋里。她觉得很舒服。她好困。

每个夜晚,灯光熄灭的时候,真正的夜来临了。

蓝色的梦。

蓝色,蓝色,闪烁的蓝色。

卢米以为爆炸声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后来她才意识到声音消失了。她听到了警笛的声音。

白色的墙。消毒水的味道。明亮的灯光。

脖子上有个地方一跳一跳地疼。卢米没有力气去想是怎么回事。她的嘴里有一股抗生素的味道。

嘀嗒,嘀嗒。有液体流入她的身体。她身上接了什么东西。她隐约记得环绕在她周围的这些东西的名称。

在灯光前移动的人影。

熟悉的面孔。

爸爸,妈妈。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从玻璃后面、水的后面、墙的后面传来。

“医生说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了。亲爱的,你别再哭了。亲爱的,孩子会好起来的。她是个勇敢的女孩。”

“我只是不能不想……如果我们连她也失去了,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们不会失去她的。嘘,嘘。”

也失去她?难道爸爸妈妈以前失去过谁吗?卢米想问,可是没有力气把思想整理成一个完整的问句。光是张开嘴,她就得费不少的劲了。她只想睡。以后再问吧。让她先睡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