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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情是,他不知道这片土地、当地的风习、跟可可有关的一切,已经把他笼络到什么程度。有一回,在塔博加斯,他扇了玛各特一个嘴巴,那时候,他才第一次看出还有一个他自己不知道的维尔吉里奥——跟那个坐在学校里的长椅上、态度和蔼可亲、野心勃勃、心情愉快、同情别人的困难、一贯善于感受痛苦的维尔吉里奥大不相同。他如今变成了一个粗坯——哪一点跟奥拉旭不同呢?说真的,他跟奥拉旭一模一样了,他的反应也变得一模一样了。他跟埃丝特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曾经想到要把她从一个妖魔,一个卑鄙下流、头脑鲁钝的人手里拯救出来。可是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俩都是杀人凶手,他们俩都打发“卡潘加”出去杀人,他们俩都是依靠可可树上的黄金果过活的啊。

维尔吉里奥心想,这时候,儒卡一定已经中了枪,公路边又多了一具尸体啦。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不会就给埋在一株树旁,只有一个简陋的十字架来标明那是他长眠的地方。儒卡是个有钱的种植园主。人家会把他的尸体运到伊列乌斯,举行盛大的葬礼,热纳罗律师还会在坟场上做一篇演讲,把死者跟过去的历史人物相提并论。维尔吉里奥本人也很可能去参加葬礼,因为在这一带,一个杀人凶手送他杀害的人的棺材上坟场去,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据说,竟然还有人带着哀悼的神情,穿着黑色的丧服,帮忙扛他杀死的人的棺材呢。不,他可不想参加儒卡的葬礼,因为他怎样再好意思去跟堂娜奥尔加会面呢?儒卡不是个好丈夫,他跟别的女人同居,在咖啡馆里赌钱,可是尽管如此,堂娜奥尔加还是一定会痛哭流涕,万分苦恼的。在这种关头,他怎样好意思去跟她会面呢?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远走高飞,出门旅行,到一个能把伊列乌斯、可可和黑夜里杀人的事忘个一干二净的地方去。到了那里,他不会再想起在埃丝特的屋子里的那一晚,他在上校的书房里同意他们去叫那名“卡勃拉”来的情景了。他为什么会同意呢?要不是因为他已经给不可挽回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又是什么呢?至于他带了埃丝特双双出走的想望,那又算得上什么,还不是一个越来越渺茫的梦想?是啊,他给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了,他想望自己也当上一个可可种植园主,在心坎里期望着,奥拉旭会在塞克罗·格朗德的一场械斗中被人杀害,这样,他就可以娶埃丝特啦。

他如今才坦白承认,自己始终抱着这个奢望,一天又一天,尽盼着上校的死讯,盼着他被巴达洛那一派的枪弹打死的消息。即使一方面设法在里约找工作,自己拼命多挣些钱,为了可以跟埃丝特双双出走,另一方面找些借口,跟她讲该延期出走的时候——他也不过在盼着那桩他自以为必然会发生的事:巴达洛兄弟打发人来把奥拉旭杀了,这一来解决了问题。他曾经想起过这事,并且设法不去想它。他心想,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奥拉旭被杀了,他就要劝埃丝特跟巴达洛兄弟谈判讲和,协议瓜分森林,结束这场争夺战。可是他当时还骗自己说,他不过把这愿望当作一桩可能发生的事情看待,自以为当了家庭律师,有义务这样做。

这会儿,睡在这床上,他眼睁睁地望着泪珠般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淌下来,一面硬要自己承认这一点:他不再有离开这片土地的自由,他已经肯定地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被一具尸体缚住了,被儒卡·巴达洛缚住了,因为他的被杀得由他来负责。因此,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待,等到奥拉旭也被人杀害,也给埋掉了。于是,他可以占有埃丝特,还可以占有奥拉旭的产业和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他会变成一个阔佬,受人尊敬,当上政界头子、众议员、参议员,随你喜欢什么职位都可以弄到。人家会在伊列乌斯的大街上议论他,可是又会卑躬屈膝地向他问好,对他一躬到地。没有别的出路了。不用再考虑什么双双出走,到别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了,因为不管他跑到哪里,他总会忘不了儒卡·巴达洛一手按在伤口上,从马上摔下来的那幕情景,他看见那雨水淋漓的玻璃窗上就反映着这幕情景。他用干得没有一滴泪珠的眼睛望着这幕情景,不禁想起自己的心脏也枯萎了,蒙着一层阴暗的可可色调。

不用再考虑双双出走了。他的双脚如今已经被泥土的黏质、软可可的黏质和鲜血的黏质胶住了。不可能再梦想过不同的生活了。在星期四的夜晚,在通往费拉达斯去的公路上,有一个人会把儒卡·巴达洛从马上打下来。维尔吉里奥转身去搂抱身边的女人。埃丝特带着睡意,微微一笑。

“现在别这样,亲亲。”

他越来越苦恼了,飞快地穿上衣裳。他需要让雨水打在身上,打在发烧的脑瓜上,他需要洗洗自己的双手,洗洗那沾着鲜血的双手,洗洗那血迹斑斑的心房。他忘了像往常那样提高警惕,就径直穿过花园,走到外面的铁轨上。他脱下帽子,让雨水在脸上挂下来,好像这就是他自己流不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