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节子的恋爱,完全失去了作为女人快乐源泉的诗意与抒情,也失去了恋爱给生活片断带来的滋润与阴翳。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暴露在白日的阳光下,呈现出惊人的鲜明轮廓。节子感觉,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段时间强烈的秋日阳光更残酷的东西了。气味和色彩四处飞散。节子的感情就像一个饥饿的病人那样,只会不停地向人乞讨。

节子想在身边找到一处能令身心得到安息的场所。她四下环顾,果然有类似的东西。有秋季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有夜晚点燃篝火,在院子里摆设各种小吃摊位的游园会。有舞会。有鸡尾酒自助餐晚会。有人邀请观看戏剧。老家的交际圈子里也有各种各样的邀请。然而,节子仅仅尝试着去过二次就明白了,土屋不在身边的话,到哪里都不开心。

节子那丰满、有些孩子气的脸庞,看上去逐渐变得瘦弱、坚硬起来。如今,她那与生俱来的诚实本性已几乎消失殆尽。在官能的世界中大放异彩的这份诚实本性,之所以会失去踪影,或许是因为她忘记了与生俱来的得心应手的伪善,对任何事情都太过于认真的缘故吧。

节子又把求救的对象转向音乐,独自去听了当时正好到日本演出的著名音乐家的演奏会。然而,直到如今,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已经将要枯竭。她丝毫体会不到音乐节奏,感觉声音就像玻璃碎片那样刺耳,自己不仅没有在音乐中放松身心,反而被音乐排除在外,像被强有力地推向了音乐之外的不安世界。有时,也会有一段令人感动的优美旋律自然而然地传入耳中,可是,就连那也不能令人愉快,它会让人勾起最不愿意回顾的记忆,正如有毒的花言巧语那样,一个劲儿地只想让耳朵受用。

尽管肉体与土屋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密切的结合,但是恋爱中的节子还是感到孤独。就像大白天赤身裸体在户外行走那样,是一种直露的孤独,节子感到没有藏身之处。老窝、休息的场所、让心情放松的温暖的一隅……诸如此类的东西似乎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菊夫怎么样了?节子给予了菊夫一个职责——让他默默地来弹劾自己。虽然这不过是节子个人的幻想游戏,比如谈论幼儿园的事情,或是谈论动物园的事情,但是这个孤独的母亲总是用目光向孩子倾诉着什么。

“哎,你能原谅妈妈吗?”

菊夫只是笑着。于是,在那笑着的清澈的眼睛里,节子不断地读出了菊夫的回答。

“不,不能原谅!”

节子不寒而栗。但同时又感到放心。

“假如这孩子说原谅我,那么,我也许会立刻杀了他。”

实在不可思议。

节子开始思考了。思考、自我分析,这些都是因为需要而产生的。节子失去了与生俱来的自信——自己属于幸福一族的自信。

……节子意识到,每次幽会,随着肉体欢愉的逐渐加深,土屋的话题越来越匮乏。他开始非常明显地时而显露出无聊的神情,时而做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土屋变了吗?恋爱刚刚开始时,节子也曾无意中发现土屋沉默时的那副毫无顾虑、百无聊赖的神情。只不过,同样无聊的神情,那时候令她安心,而如今却让她感到痛苦。

土屋沉默着。最近,每当土屋沉默,节子的想象力就如同针刺般地变得敏锐起来。等到她醒悟过来,已经产生了嫉妒心情。她无法忍受这样的自我,于是掩饰嫉妒便成了习惯。尽管节子已经意识到,为了掩饰嫉妒而时刻做出假笑,不外乎就是奴隶的做法,但是她却不能改变这一现状。

土屋又沉默起来。节子连忙尖着嗓子,说起特意找到的愉快而有趣的事情。然而,她那富有悲剧性的声音,使得本应有趣的事情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有时,土屋还会冷笑着说:

“哎,这件事儿已经听过了。”

这个青年已经不想付出再听一次的劳力了。

一天早餐时,节子仔细地打量着丈夫。就凭他不能与自己共同承受自己不能自拔的痛苦,不能一起分担自己身上的重负,就可以说他已经是路人了。然而,节子一想到他是陌生人,另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甚至想平静地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节子受着这种危险想法的折磨。尽管如此,节子还是想把知道真相的丈夫的惊愕与苦恼作为最后的梦想藏在心底。因为,若看到丈夫的苦恼,也许无依无靠的节子会意想不到地从他身上发现心灵的友人,也许会从那里发现唯一为她烦恼的人。

然而,这个整天呼呼大睡的丈夫,究竟有没有烦恼的能力还是个未知数。就算他有女人,他也一定是挑选不会给自己带来烦恼的女人的。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可正是这种温和,反而使各种感伤主义与他无缘。人情与他无缘,他可放弃一切沉沉大睡。

节子想象着,其实丈夫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因为软弱、懒惰或者狡猾而保持着沉默。节子身边就有这种事例。她还知道比这更加悲惨的、看似相似结局却不同的事例。有一个非常迟钝、善良、热爱妻子的肥胖丈夫,丝毫没有觉察到妻子的不贞,他的肉体在无意识之中默默地忍耐着,终于肉体因过度忍耐而发出悲鸣,他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最终在数月之前,以一个令人信服的病名死去。而且,直到临死之前,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妻子。

我的丈夫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节子宁可满怀希望地这样想。然而,假如丈夫知道了一切却没有任何烦恼的话,那么节子押在上面的唯一梦想、唯一安慰都将崩溃。

节子开始考虑,失去土屋以后该怎么办。那时自己的归宿,只有这个丈夫和孩子生活的家。假如真是那样,丈夫将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自己呢?到了那时候,这个一无所求的丈夫也许会明确地拒绝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将过着同床异梦的夫妻生活。

令人恐惧的孤独吞噬着内心,一天夜里,节子久违地主动向丈夫求欢。她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确认一下万一自己归来时的生存场所。

刚刚入睡的丈夫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在说:“究竟怎么回事?”然后,他开口说道:

“好奇怪啊。你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看来,他已失去了自信,而且也不想努力去挽回失去的自信,就那么顺其自然地一直昏昏欲睡。

节子没有回答,对这般愚蠢的问题报以微笑。节子的肩膀从浅绿色的睡衣中暴露了出来。这一瞬间,节子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就是一个娼妇。我必须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娼妇。而且不能投入一丝感情,仅仅利用丈夫内在的纯粹的男性要素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