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澡(第2/4页)

今年的母亲节快到了。去年的母亲节,把一束粉红色石竹花送给敬子的,不是她的亲生子女清和朝子,而是弓子。弓子平时叫她“妈妈”,只有那一天叫她“母亲”。敬子感动得热泪晶莹,说不出话来。

怀弓子的时候,她的母亲得了肺病,可能是分娩使病情更加恶化,因此弓子从小由奶奶抚养,后来母亲住院治疗。不久父亲应征人伍,奶奶一死,弓子只好东家西家地寄居。

父亲和敬子住到一起以后,弓子才算在一个家庭里稳定下来,也许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平静地生活,甚至感到幸福。敬子也移情于弓子,弓子一切都依赖敬子。

敬子的两个亲生子女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弓子的娇丽美貌惊羡不已,对母亲和弓子的亲情并不嫉妒,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弓子依然泡在热水里。“妈妈,菖蒲长虫了。”

“什么虫?”

“你看。”

“在哪里……什么呀,弓子,这是菖蒲的花。”

敬子拾起淡黄色的穗状小花,逗弄弓子的耳朵。弓子的耳垂丰厚可爱。

“啊……别……别……妈妈。”

“这是花呀。”

“菖蒲的花不是紫色和白色的吗?绘画与和服的图案上都有的那种大花……”

“你说的是菖兰和溪荪,叶和茎都没这么香。这种菖蒲还可以提取香料呢。”

“我不喜欢这种香味。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洗过菖蒲澡的缘故?”弓子若有所忆地说,“妈妈每年都洗柚子澡、菖蒲澡吧?”

“早些时候住在平民区,一到端午节,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悬挂着菖蒲和艾蒿。女人就用这些叶子扎头发,说是可以辟邪。”

“辟什么邪?”

“恶魔不会附身。我也给你扎上吧。”

弓子的头发乌黑丰厚、润泽平顺,如果烫了发,让头发鬈曲起来,真觉得可惜。她一束高高的抓髻,系一条自己喜欢的绸带。这种梳法是敬子的主意,很适合弓子。

“用菖蒲叶这么一扎,就像日本古代故事里的贵族小姐。”敬子出神地端详着弓子,“虽然系绸带具有异国情调……”

敬子看着从浴盆出来、正擦拭身上水珠的弓子细腻白嫩的玉体,尽管自己是女人,也不由得心荡神迷。算起来,弓子今年虚岁十九,适逢女人的厄运之年,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了。

弓子在阅读报刊上关于变性手术的报道。有一天,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实在遗憾……”

敬子也笑着敷衍过去:“这可没法子。”

敬子心想,弓子只有那张嘴长得像父亲,炯然有神的眼睛、修长美丽的发际,还有耳朵的形状,大概都像母亲。虽然未曾谋面,但从弓子的脸蛋可以窥见俊三妻子的几分姿色。

听说病了十五六年的俊三妻子最近痊愈了。敬子觉得,即使让俊三回到妻子身旁,也不能放弓子走,她对弓子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执着感情。

“你自己不是有两个很好的孩子吗?”俊三的妻子大概会这么说,“我有病,不能再生了。就是因为生弓子,我才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年。”

敬子将以何言相对呢?只好听凭弓子的意愿。她会选择自己吗?但愿如此。

弓子在浴室门外说:“妈妈,你早点回来。”她好像在镜子前面。

“你今天看家吗?”

“哥哥说带我去看电影。”

“清在家吗?”

“穿着木屐出去了,就在附近吧。”

岛木俊三对孩子从来不闻不问。自己的孩子跟敬子亲热,敬子的孩子对自己疏远,他似乎都无所谓。

在双方各带孩子重新组合的家庭中,俊三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反倒合适。从弓子来说,父亲撒手不管,就更与敬子亲近起来。

敬子现在还记得,她在电车站台上开店的时候,俊三就像寄放小猫似的把弓子扔在她的店里,让她感到吃惊。

那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敬子的小卖店设在环行电车山手线站台上,买卖非常红火。站在半圆形店铺里的敬子手脚不停、应接不暇,都顾不上看一眼顾客的模样和服装。

“危险,请等下一趟电车。危险!危险!危险!”电车每次进站,站务员都要对在车门口拥挤推搡的乘客大声叫嚷。

一位复员兵对敬子说:“大婶,给我一个橘子。”

“行。”

尽管敬子对“大婶”不满意,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小姐”的岁数了。

四月末,天气骤然变热,微汗津津,橘子很好卖。

复员兵的头发和肩膀像洒了DDT一样白花花一片。

“从哪儿来的?”敬子问。

“上海。从佐世保……”

“嗯。”敬子一边应答一边忙于售货。她麻利地把巧克力放在小孩从柜台底下伸过来的小手里,把香烟和火柴递给中年男人,把两袋甜豆交给腰间束着红皮带、抹着比皮带更艳的口红的姑娘。

“请问,世田谷的东松原被烧了吗?”复员兵问。

“没有。那一带好像没事。”

“谢谢。”

复员兵背着沉重的背包,独自一人,看来没人来接他。敬子不禁想起死在战场上的丈夫。

敬子打开身后一米见方的货柜盖,里面像一堆树叶一样散乱地放着钞票。她把售货款放在手边的纸盒里,装满后就倒进货柜。这个货柜成了“广告牌”,上面贴满电影、自行车赛、旅行等形形色色的广告。

敬子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铁路职工,所以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然而现在钱也花得厉害。

“怎么铁路工人就不罢工?不然真活不下去了。”敬子嘟囔着,不仅不苦恼,反觉得好玩。

小卖店晚上九点关门。九点以后,热闹嘈杂的站台变得冷冷清清。

“白井太太。”敬子正在整理货架,听见有人叫她。

是俊三。他提着小旅行包,带着弓子。

“啊,小姑娘,是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吗?”敬子快活地说,可爱的弓子却伤心地避开她的目光。

俊三鼻梁高挺的端正脸庞忽然俯在敬子的耳边,低声说:“来电报了,这孩子的妈妈病危。我现在马上就得赶去。我觉得把她带去怪可怜的,对她反而是个刺激。”

“可必须把她带去啊……”

“十之八九没救了。医院又在山上,冷得很,我不忍心看她在那儿伤心痛哭。”

敬子轻声说:“可是她妈妈的……”

“你是说在母亲临死前要让女儿见一面吗?她母亲现在瘦得皮包骨头,脸形都变样了,还是不见为好。这也是为了孩子的将来。我把弓子暂时寄放在你这儿,行吗?”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种照料对方孩子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