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

整个暑假,弓子几乎每天都收到同学的来信。

“你到底有多少朋友?看来弓子在学校里也很有人缘。”朝子的话听起来有些冷嘲热讽,“要不净是些闲得无聊、闷得发愁的娇小姐……”

从来不见有朝子的信,同学校友互相联系本是一件好事,但朝子好像也不给别人写信。

被朝子这么一说,弓子也觉得写信费了不少时间。但写信不仅仅因为闲得无聊,也是排遣苦闷的一种方式。

弓子在信中不厌其烦地聊着朝子演戏掉了半磅肉、假期作业进展如何、熟人朋友的种种传闻等话题。

而父亲失踪的悲伤、敬子对自己的怜爱、朝子的抵触反抗,这些当然对谁也不能说。

今天敬子出门以后,弓子又闲得发慌,百无聊赖地摊开雪白的信纸,略一思索,写上:“哥哥,您好吗?”

但是,弓子从一开头的“您好吗”这句问候语就觉得不是滋味。清要是“不好”,也许就是因为弓子造成的;明知“不好”还问“您好吗”,这就显得太虚情假意了。

弓子把信纸撕掉,另写一张:“哥哥,请您早日回来。”

这也不行。清会不会以为弓子爱他、殷切盼望他回来呢?要是这么理解,清回来后又怎么办呢?

弓子害怕清那种急不可待、单刀直入的求爱方式。清不会温柔细腻地体贴弓子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带着淡淡春愁的憧憬。

不过,弓子还是情愿清尽量在家里。因为这一阵子敬子心慌意乱,指靠不上。清不在家,更叫弓子心情郁闷、落落寡欢。

“清脾气这样坏,都是我不好。”

弓子听到敬子这样自责,彻骨地伤心。

敬子认为清愤懑不平的根本原因是对她的生活方式不满。特别是俊三失踪以后,应该和清认认真真地谈心。但自己惊慌失措、心神不定,一心盼望俊三回来,没想到要和孩子们交换意见。这样,清和朝子愤然不快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你不觉得清也好、朝子也好,不是也应该稍稍体谅妈妈的心情吗?”

弓子无法回答。

“虽说从小就失去父亲,我管他们也太松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其实,清心头不悦的真正原因就在于弓子。他甚至说过“弓子,能不能也让爸爸成为我真正的爸爸”,但是弓子不能把这话告诉敬子。

清爱慕弓子,所以对弓子的父亲并不憎恨责难。

现在,清寄居朋友家里,弓子觉得是自己把他赶走似的,于心不安。

俊三不在,敬子孤独寂寞,就搬到楼下的和式客厅和弓子睡在一起。

有时候深更半夜清走进来,隔着蚊帐看一眼弓子的睡容,然后出去。就这样,弓子也无法放心安稳地入睡,她把毛巾被盖到额头上。

清不管敬子已经睡着,照样打开走廊的电灯,进到屋里。要是敬子还没睡,就装作有事,和敬子说两三句话,其实根本不会有三更半夜非说不可的事情。

“是来看我的,”弓子觉得有点恐惧,“哥哥太女人气……”

她实在非常讨厌男人偷看自己的睡相。

白天,弓子也尽量避免和清搭话。

清似乎不理解弓子的心情,一天到晚失魂落魄似的坐立不安,来回打转转,尽管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情同手足的兄妹,却给她写了一封狂热的情书。

但是,弓子一心惦念着父亲的下落,哪有心情谈恋爱?接到清的情书,反而使她心头孤愁凄凉。

“弓子要是讨厌我,我就死心了。这样子不死不活,我实在受不了,都快疯了。你明确表态,不喜欢,就干脆一点说不喜欢……”

弓子被清逼得走投无路、进退两难,哭丧着脸说:“您要这么说,我在这个家里就待不下去,只好离家出走……”

第二天,清就住到一个名叫田浦的朋友家里去了。

“妈妈每天都惦念着您。”弓子写了这句话以后,下面的话就自然顺畅地流出来,“即使论文还没完成,也请您回来。也许您认为我太任性,但是哥哥一不在家,我觉得还是哥哥理解弓子。”

这是真心话。只要清有事出远门,弓子就会想念他。

“这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爸爸也许已不在人世,非常伤心。一想到爸爸不在了,我全身就沉浸在亲切宁静的父爱之中,然后必定泪水流淌。最近我动不动就伤感落泪。”

写到这里,弓子真的泪盈于眶。

“哥哥在新宿对我说过,还记得几年前那个清冷的夜晚,爸爸牵着我的手把我交给妈妈的情景。我幼小的心灵也懂得,爸爸这样做是不愿意让小弓子受苦受累。以前,我不知道母爱,都是爸爸给我擤鼻子。上小学时每天都是爸爸送我,他看着我进了校门才返回电车站。”

“下雨的时候,也是爸爸冒雨跑到路上,弯着腰,替我拣回散落的折纸。”

这么一写,父亲疼爱自己的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浮现在脑海里。

“但是,爸爸和妈妈住在一起以后,好像把我推开不管了。开始的时候,我非常寂寞,后来才慢慢知道,爸爸这样做是让妈妈和哥哥姐姐疼爱我。一想到爸爸的恩情,心里就迫切希望再见他一面,同时也希望像爸爸爱我一样得到别人的爱。”弓子不知不觉地写了这句话,最后又把它勾掉。

“得到别人的爱”之类的话,对清不能随便写。

另外,弓子净说父亲的好话,清又怎么看昵?

“爸爸净让妈妈担惊受怕、操心劳累,似乎不是个好爸爸。但是我非常清楚,只要爸爸还是下落不明,妈妈就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朝子姐姐看妈妈这个样子,心里着急,情绪不佳,好像身体也不好。”

弓子想了想,继续写道:“这种时候,哥哥不在家里,我觉得全家都遭受不幸似的。”她又泪眼模糊,“弓子我不想回到亲生母亲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的心灵无法沟通。我想,一定是妈妈待我太好的缘故吧。如果是爸爸抛弃了生病的母亲,我这个孩子应该更贴近母亲才是,可为什么我根本不想给她写信?我成了一个坏孩子。可是,母亲也够可以的,听说她对妈妈说要常来看我,可连一封信也没有。母亲难道不担心爸爸的事吗?”

弓子犹豫着这些清都知道的事是否还要写在信上,便改变话题:“妈妈这几天精神好多了,今天也出门去了。哥哥,请您陪伴着妈妈。我帮不了妈妈的忙。另外,无论如何去看一遍朝子姐姐扮演的斯黛拉,演得棒极了。演出到后天为止。”

弓子写到这里,一下子停住了笔。她似乎听见清的声音:“你自己怎么样?”

她想在信里展示男人无法理解的女人微妙纤细的心灵世界,但难以确切表达,脑子里又出现清那张硬邦邦的绷紧的脸孔,便赌气似的写上“再见”,装进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