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巢雏鸟(第2/3页)

“现在您能不能去我家里安慰安慰弓子?或者我带弓子去您家认错,行不行?”矢代试探着问。

“今天我不见她,那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

矢代看得出来,昨天晚上敬子没有合眼。

矢代的日子过得很平凡,但平稳安定。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弓子要是服从这最高指示,继续上学读书,也就不知不觉踏上了矢代家安定平庸的生活轨道。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弓子离家出走。可是出门时只提一个手提箱,过一个星期,就感到诸多不便。“要不等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回去看看。”从银行取了钱,那边家里已经有的东西也不敢再买,免得买双份浪费。

表哥洋一已经工作,表弟春次比弓子小两岁,在念高中。姑妈聊起往事,对弓子说生春次的时候,“我就照顾不了你了”。

姑妈的手脚长得跟父亲可怕地相像,但弓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姑妈一见弓子,也把俊三小时候的事都倒出来:

“大哥生下来很快就死了,就我们姐弟俩,可从来不红脸吵嘴。他特好强,去浅草玩,人山人海怕走丢,想让我牵着他的手,嘴里却充好汉,对我说你这么怕冷,快把手伸出来。大人听了都乐。他从小就这么倔强。公司倒闭,不至于去自杀。我觉得他还活着。”

“……”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恐怕是神经衰弱吧。本想和敬子在一起能过上好日子呀。一步错,步步错。”

“一步错,步步错是什么意思?”

“第一步就迈错了。我说的是结婚、你的母亲。总觉得她是病号拿她没办法,结果旁人惯着她,她自己也纵着自己,变得好吃懒做。病时好时坏,还在海边住过一段时间。记得那一年正月,我去看望他们,只见京子正在洗脸,那双手就像猫爪一样,俊三在后面给她提着长裙子。我觉得他们怪可怜的。就那么洗一把脸,又发烧了,折腾一阵。俊三什么活都干,可是笨手笨脚,干什么都让京子着急发脾气。你还是婴儿,她摆弄不了,我就把你接到家里,又请了个阿姨去你家帮忙,一年到头净是这样不顺心的事,怎么好的夫妇心里都要闹别扭,后来就长期分居了。”

弓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惴惴不安地问:“我长得像母亲吗?”

“那不论怎么说,总是像亲妈。”

“哪儿像?眼睛、鼻子、头发,还是手指头?”

“怎么说呢,孩子的脸蛋,有的地方跟爹妈长得一模一样,有的地方说不上像谁。”

“真可怕……”弓子似乎从本能上拒绝像父母一样一生不幸,不知为什么,尤其不愿意像母亲。

弓子还听姑妈说京子后来再嫁给一个有孩子的人。京子与弓子的父亲离异后,俊三又死了,弓子也跟她断绝来往。她的再婚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母亲终于有了安定的归宿,弓子大概也会感到高兴的。但是,弓子还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成了举目无亲的迷途的孩子。尽管她不理母亲,其实心底对母亲怀有本能的深切之爱,同时又怨恨母亲不懂得这种爱。

母亲也好、妈妈也好,弓子对这两个女人的一生想了很多很多。弓子从小就是一个苦命儿,有母无爱,有父见弃,最后又要跟敬子各奔东西,弄得无家可归、有家难回,惶惶不可终日。比起敬子家里来,矢代一家人无拘无束、轻松自如。

姑父回家的时间不固定,家里人不用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回来晚了,也不用接他。似乎互不牵挂,各行其是。没有浪漫的色彩和丰富的情趣,生活单调枯燥、平淡刻板,却彼此和气、自由自在。

“啊,忙死我了。忙得四脚朝天,真想歇一歇。”姑妈口头禅一样一边抱怨牢骚一边干活。

不知不觉,弓子在姑妈家也住了一些日子。

“本来以为弓子能帮我一把,轻松一点……”

“我帮不上忙……”

“不是这个意思,我本来也想生一个女孩子。”

表哥洋一下班回来,说:“弓子,你刚才念的是法语诗歌吧?我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我们家里还有这么清脆悦耳的女声,真是稀罕。”

弓子想念敬子,把这种愁肠寄托在课文中的诗歌里。

“有点像我娘的声音。我娘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含有一种淡淡的哀愁。”

姑妈拿弓子当作聊天的伙伴,姑父常常和弓子开玩笑。

可能由于季节的关系,弓子饭量大增,身体健康。熬夜复习功课准备定期考试,第二天也不觉得头重脚轻,仍然精神饱满。

姑父夜深回家,在寒冷的走廊上边走边和姑妈说话,弓子也不必出去打招呼,泰然处之。她甚至产生了久居此家的错觉。

住到姑妈家的第二个星期天,姑妈说:“我去日本桥百货公司买东西,弓子一起去吗?”

弓子暗自思忖会不会碰见妈妈。

照弓子现在的心情,如果真的与敬子不期而遇,恐怕只能转身逃避。只要一想起敬子,她就惴惴不安、心如撞钟。这么一比,清对她的缠磨就算不了什么。弓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被敬子视为掌上明珠,为什么还要忘恩负义地离家出走呢?但她还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从敬子与昭男的暧昧关系造成的苦闷抑郁中逃脱出来才这样的。

弓子害怕去银座,总觉得又会碰见敬子和昭男双双游逛。但姑妈要去的是日本桥,弓子就陪她前往。

姑妈买了毛毯、家里人穿的内衣内裤以后,兴致勃勃地看着和服,说:“家里没有女孩子,这些漂亮的衣服买了也没用。”然后指着一件像偶人穿的那种时下流行的白地小菊花印染的鲜艳绸缎和服,问弓子看得中吗。

“漂亮吧?你要穿上,更显得可爱标致。”

“漂亮是漂亮,可我不想要。”

“是不合适吗?我没买过这些东西,不知道现在的小姐们都喜欢什么样的和服。我看偶人上常用这种布料款式。”

“太娇艳了,平时穿不出去。”

“我就想让你穿一穿,别客气。”

“我不要。”弓子面带悲色,心想要是妈妈,我会让她买的。

“我想送你,真的不要吗?”姑妈不无遗憾地说。

在卖西式服装的柜台,姑妈也不和弓子好好商量,就给她买了一件化纤外衣和毛衣。

外衣的小领裁出细细的切口,袖口像蜻蜓翅膀一样轻薄。弓子接过衣服,忽然想起那件带花边的衬裙还放在敬子家里。如同白日做梦一样,眼前浮现出昭男的面影。

“我什么也不要。”弓子怔怔地说。

“你真怪。姑父说你像一个书生。我原先以为你爱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