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外褂(第3/4页)

敬子憋不住真想放声大哭。

但是泪水一定只能让清更加笑话自己。那么应该对清说些什么呢?不管说什么,清都不会相信吧。

“妈妈,这个家卖多少钱?”

“你是问这个家……卖多少钱?”敬子被清牵着鼻子走,而且问话总是出乎她的意料,“想卖七百万,最后连六百五十万都不到。”

敬子从不堪忍受的话题中刚刚摆脱出来,惊魂未定,只听清说:“给我二十万行不行?”

“什么?”敬子又遭到当头一棒,“你以为我有钱没地方花吗?光店铺的建筑费和进货款两百万都打不住。就这么点钱,哪能够呀。还得借钱。”

“我是怕妈妈搞得太铺张了。麻布的店铺太洋气太时髦了。”

“我这个人可能有经商之才,商运亨通。原先在车站开小卖店经营得也很成功,后来买卖都过得去,供你们上了好学校。”

“其他的运气也亨通呀。”

敬子听起来觉得清讽刺她的男人运,慌忙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钱干什么?”清是学生,二十万日元对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敬子心想他可能要做什么事钱不够。

“我们小组正在筹集学生运动的资金。如果妈妈你们想洗温泉过年,我也想到农村和农民们围着火炉过一个简朴的新年。”

“到农村去?去哪儿?”

“没固定去哪儿,准备去阵亡学生的家庭慰问,走访调查因征兵而伤亡的学生的情况。”

“嗯?”

“国家还给军人和军属一点伤病养老金,可是因征兵伤亡的学生没有任何抚恤金。战时义务劳动中的死伤者也同样是战争的牺牲者,光学生就死伤几千几万人,可是没做任何调查。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于是开展要求政府抚恤的运动。比如广岛的一个女中一下子就有六七十个学生死于原子弹轰炸。”

“什么运动?”

“一听说运动,你就以为是赤色分子。我们是帮助调查征兵学生的伤亡情况,然后记录出版。”

“还要出版?”

敬子因为俊三的遭遇,一听“出版”,犹如谈虎色变,害怕重蹈覆辙。

“最好给二十万。实在拿不出来的话,十五万、十万也行。”

敬子点点头。“你的事怎么办呢?”

“我暂时不考虑自己的事,谈恋爱也属于个人的事。”清说得斩钉截铁。敬子无言以对。

“妈妈,弓子的事不用担心,她比我坚强。”

敬子想起清参加外交部录用考试的事,不知道结果如何。这时小山洗完澡,在浴衣外套着棉袍,满面红光地走进来,说:“我先洗了。”

三个人便天南海北闲扯一通。

敬子看清和小山开始聊天,便不失时机地站起来走上二楼。

清看着上楼梯的敬子的后背说:“妈妈,你穿和服短外褂不好看。”

“是嘛,那以后我就不穿。”

“随便。反正我不在家。”

敬子打开二楼的灯光,床铺映入眼帘,她像贫血引起晕眩恶心似的跪在被子边上,仿佛坐在冰冷的地上。在漫漫黑夜中,四周没有一堵墙壁护围着,她独处苍茫荒凉的天地之间,寂寞凄凉、悲苦耻辱。

心中隐秘的爱情和偷情求欢的欲火被清刺探,固然令她心悸,但清暗示弓子因为钟情昭男才离家出走的说法更叫她不寒而栗。

作孽呀,我死都不能赎罪哟!

敬子出于女人嫉妒的本能,对弓子少女怀春不是毫无觉察。与一天到晚牢骚埋怨的朝子相比,敬子一直认为一心倾慕自己的弓子才是美好的纽带,也明白弓子与自己相互给对方造成了寂寞。

敬子对清和弓子的事从不插嘴干预,也是希望弓子能顺其自然地爱上清。她认为弓子的婚姻美满幸福才是对死去的俊三赎罪。就是弓子出走,只要知道她的行踪,敬子也在心底盼望她总有一天还会回到自己身边来。

但是,如果弓子爱上了昭男,自己的情人、自己的幸福就被她夺走了。

清究竟探听到什么程度?在昭男家里幽会偷情是不是已经被他发现了呢?敬子毛骨悚然。

敬子和俊三同居时,俊三是有妇之夫,孩子们对她的做法就大不以为然。俊三失踪还不到一年,母亲就有了隐秘。清会怎么看敬子呢?

敬子想,清也许把她看成一个水性杨花的淫荡女人,嗤之以鼻。母子之间那种息息相通的爱和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就是弓子,说不定也会……

冷酷无情、自惭形秽,一切都只能责怪自己,怨恨不着别人。她只觉得满心凄凉、不堪回首。

昭男今天晚上到家里来,不等自己就走了。他的冷漠令人心寒可恨。

哎,知人知面不知心!

即使见到昭男,心里总笼罩着清和弓子的影子,也不会心情舒畅的。

敬子犹如万箭穿心,痛苦的泪珠都要滚出来。

手指和额头冰冷,她知道精神上的刺激引起贫血,但不想叫能听见还在下面谈话的清上来照顾自己。那孩子也是撒谎不脸红的人。跟母亲进行那一场谈话后,居然若无其事地和别人谈笑风生。被清敲了一笔钱,也让敬子心里不痛快。

敬子理解清悲伤的心情,为了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想做的事需要多少钱,敬子都在所不惜,以示深切的母爱。他想做的这件事看来不是坏事,是出于青年良心的正义感。但是,一个靠母亲的供养生活的学生出这么一大笔钱不是不合常理吗?清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吗?还是因为清受到弓子和敬子的双重打击,晕头转向了呢?

这又像是好事,又像是枉费金钱的事,敬子不明就里。

虽说卖房进了钱,但开店还欠下不少债,手头的流动资金也没最后落实。从中拿出十五万、二十万一大笔整数,真像剜了敬子的心头肉一样。

是三个孩子和昭男支撑着敬子这样精力充沛地工作。如果这些人都一个个离开,他们再各自分道扬镳,剩下敬子孤家寡人,她也没有心思把店经营下去。

到时候,店就全部交给川村管,店铺的权利变更给清……那自己又怎么办呢?真没出息,不能有半点这种念头!

“芙美子!”

“哎。”

“你给我压一压背,有点不舒服。”

芙美子看敬子伏在床上,吃了一惊。“夫人,您怎么啦?”她让敬子平躺着,“是背吗?”

“对。压一压……”

“这儿吗?这样行吗?”

“再使点劲儿。”

芙美子用力按摩着脊梁,敬子觉得那双手充满理解、深含亲爱,不由得一阵孤单,颤抖着嘴唇说:“好,舒服,透到脑心里去了。”

“不论大事小事都是您一个人亲自动手,您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