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市,市中心的中央公园。

今日公园里人少,或是工作日的关系,上班族学生党全不得空,也或是深冬天寒的缘故,人们纷纷蹲在家里抱着暖手袋不肯外出。

放眼看去,公园里也只零星几只人影。

半晌,一个身影一步一顿从远处缓慢挪了过来,他穿深咖色棉夹克,格子白衬衫露出一角,底下一条灰黑色灯芯绒裤。看得出他年纪已不轻,头发半花白,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沿着纹路生出皱纹,一双手缩进夹克上衣口袋里。

这是个老头子。

也是个精神饱满的老头子,他身上流转着一种平和儒雅的气质,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和蔼。像是个有学问的知识分子。

老头子动作虽慢吞吞,但十分优雅,不疾不徐。

一旁和母亲来公园里玩耍的小男孩抱颗球仰着脑袋看他走过,奶声奶气问:“爷爷,要我帮忙吗?”

老头子转过头,对他和善地笑着摇了摇头,声音略显苍老:“谢谢你,孩子,不用了。”

小男孩抱着球,目视着他缓缓走到了公园的垃圾桶前,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来,继而费力地弯下腰,将手伸进了垃圾桶中。

然后……

从里面捡废弃的塑料瓶罐。

老头子从垃圾桶里拣出一个喝了一半的汽水瓶,倒掉里面的汽水,挤扁后拧上盖再放进了袋子里。不多会儿,他用来装瓶罐的袋子里已多了好几个空瓶。

老头子欣慰地一笑,提着袋子直起腰,过长时间的弯腰使他腰椎难受,他背着手轻捶了下腰背。又走向下一处垃圾桶。

这次,只捡了三个。

他被公园里的清洁阿姨发现了,做清洁的阿姨看着老头子温文儒雅的样貌,往常粗里粗气的嗓音细了不少,但仍没好脾气:“大爷,您看着也是个文化人,我和您说啊,这公园里的垃圾桶不让翻。您换个地儿,隔壁公园的可以翻。”

老头子既不尴尬,也不生气,只点头微笑,说是是是,好好好。接着提起他装有空瓶罐的口袋再次返回。

等他走回来时,又路过了刚才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的小男孩,他对小男孩再次一笑,走了。

身后,还能听到同样目睹这一切的小男孩母亲正苦口婆心教育小男孩说:“乖乖,你看,不好好学习就是这样,这么老了还得捡垃圾生活,多辛苦啊。妈妈给你报的幼儿英语班,咱们明天就去上好不好?”

“……”

费清砚听得很清楚,他虽然六十六岁了,但既不耳背也不眼花,身体好着呢。别的毛病都没有,就是穷。

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最可怕,一是时间,二是丑,三是穷。时间不可逆转,六十六岁的他再不能像十六岁那样;现今科技发达,长相也可改变,只剩下穷,和永恒不停流逝的时间同等可怕。

费清砚拣了大半天的瓶子,一个瓶子一毛钱,最终挣得六块六毛钱,他用这笔钱去街边面摊吃了午饭,要了一碗素面加煎蛋,身上还剩一块一毛。

下午三点了,他午饭的小面才吃到一半,一通电话打断了他。

从兜里掏出手机,费清砚叹了口气,他的判断出了一小点纰漏,耳朵虽然还没背但眼睛确实是有些花了。年纪大了看手机屏幕是真看不清,他只能凑近了,从屏幕上勉强辨认出两个字——

星野。

是他孙子的名字。

费清砚接通了电话,手机那头出现的却不是他孙子的声音,而是一个略显刻板的中年女人的声音:“你好,请问是费星野的家人吗?”

“是,我是他的爷爷。”

“费爷爷你好,我是他的班主任,现在方便请您来我们学校一趟吗?”

“怎么了?”费清砚根据记忆回想了下,“是他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不太理想吗?”

费星野的班主任顿了下,似乎是对不理想这个词有点想法,但面对老人家她把想说的话噎了回去,最终也只是用平直的语气告诉他:“全年级一千九百八十九名学生,费星野考了第一千九百八十八名。最后一名因病缺了考。”

费清砚:“那他进步空间大啊,努努力就能上去了。”

“……”班主任沉默了瞬,“进步空间确实很大。费爷爷,费星野他在这次期中考的九科考试里交了三科白卷,政治地理历史三张卷子是一个字都没写,我想这不仅是智商的问题,更是态度上的问题了。”

“按理说来既然你们家长放心把孩子交给了我们学校,他学习上的事就该由我们管。作为学校这方,我们不会推卸责任,可孩子毕竟不只是我们学校的,也是你们整个家庭的。我想这事还是需要你们做家长的配合一下。”

费清砚点头应:“好,老师,我这就来你们学校。”

用最后剩的钱,费清砚搭了一块钱的无空调公交车,到站下车后因为没钱换乘又走了一长段路到了孙子的中学。

他的孙子费星野今年十七岁,在市里的公立高中念高二,初中时成绩一直不错,以全校前几名的成绩考上了这所高中,然而上了高中之后成绩就一落千丈。

费清砚进了费星野的学校,高二年级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费星野站在办公桌前,任老师如何训斥他都一言不发。

十七岁的男孩子,身量尚在发育中,只有将近一米八的身高,身形略单薄,透过蓝白条纹的校服能看见男孩子流畅的身体线条。五官清秀,甚至可以说得上漂亮精致,那双凤眼和刚到的费清砚的眼睛很是相似。

面对到来的爷爷,费星野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动。但对于爷爷和班主任的双重询问,他也只给出“前一晚太累,第二天考试时睡着”的答案。除此之外,不管怎么问,他都不再开口。

班主任没有办法,向费清砚看过去:“明天就是周末了,费爷爷你带着费星野回去。这周末麻烦你们家好好和费星野沟通一下。”

费清砚应好,说完领着费星野离开了学校。

回到费家,家中冷清,一片狼藉,沙发上堆积着衣服山,饭桌上放了近一周的饭菜散发出难闻味道,躺着的竖着的空酒瓶随处可见。看得出,房子里住了一个酒鬼。

费清砚平时不住这里,他住自己和过世妻子一起买的小平房。这个房子是他儿子费恒和儿媳结婚后买的房子,后来儿子儿媳生了费星野,这里就成了他们三口之家的住所,不过如今只剩下儿子和孙子两人住。

费清砚很少来这里,他一打开门就险些踩到一个空酒瓶,幸好费星野扶住了他。看着满室狼藉,费清砚什么话都没说,他默默收拾好了整个屋子。

收拾完之后他回到厨房想给孙子费星野做一顿晚饭,可翻遍整个厨房只找到一小袋大米。最后只好煮了一锅白米粥,连佐餐的小咸菜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