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高台(第2/3页)

慈宁宫的苦药味日夜不散,杨太后从并不算安稳的梦境中醒来,鼻尖闻到的便是阴潮绵长的苦味。

此刻卧殿里十分清净,没见着几个宫人。杨太后发出响动后,过了一会,帘子才被掀开。程瑜瑾站在床帘外,对着杨太后颔首一笑:“太后,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了?”

杨太后费力挣扎,看样子想要爬起来,程瑜瑾还是站着不动,只是使了个眼色,就有宫女扶杨太后坐起来。所谓亲自侍疾,不过是宫人代劳罢了,可别指望程瑜瑾自己动手。

宫女给程瑜瑾搬来了圆凳,程瑜瑾坐在杨太后床边,笑问:“太后娘娘,药煎好了,您是现在用还是待会再用?”

又喝药,杨太后就算过了小孩子怕苦那个年纪,一醒来就喝药也实在不是什么美好体验。杨太后阴沉着脸,说:“再等等吧。”

“好。”程瑜瑾应诺点头,回头吩咐,“把药炉的火看好,让药一直温着,万不能变凉。如果时间太长有损药效,那就全部倒了,重新煎一炉。”

“是。”

宫女领命退下,杨太后看着眼前这一切,冷冷笑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杨太后扯了扯嘴角,阴沉沉说,“哀家有话和太子妃说。”

宫人都抬头去看程瑜瑾,程瑜瑾举了下手,她们才次第后退。

杨太后皮笑肉不笑,浑浊的眼睛中满是寒芒:“太子妃好威风,连哀家宫里的人也要听你号令。”

“不敢。”程瑜瑾脊背挺直坐于圆凳上,两手交叠,宽大的裙褶如孔雀一般散开在地上,道,“儿臣不过是和太后娘娘学了三分罢了。”

现在宫里没有其他人,杨太后也懒得和程瑜瑾打机锋,直接问道:“这一切是谁在推动?”

杨太后并不是傻子,相反,她能走到今日,没人能小看她的狠辣和绝情。舆论如此一边倒,诸事环环相扣,从一粒雪滚成雪球之势,背后若没有人操纵,杨太后第一个不信。

程瑜瑾没有回答,而是挑了下眉,笑着反问:“太后以为会是谁?”

有能力推动这么大的舆论趋势,有能耐让朝中许多臣子接连表态,向皇帝和杨家施压,还会在手里长年累月留着钟皇后的证据的人,会有谁?

杨太后一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现在看到程瑜瑾压根不否认,心里已经完全透亮了。杨太后扯动一边唇角,皮笑肉不笑:“果然是你们。也是,除了你们,还有谁会恨杨家至死,巴不得杨家倒台。”

“太后这话恕我不能认同。”程瑜瑾理了理长袖,抬头对杨太后颔首一笑,“恨杨家的不是我们,想让杨家倒台的,更远不止是我们。”

杨太后愕然,程瑜瑾看着她,缓慢说道:“雪崩之时,太后莫非以为,只是一人之力吗?每一个在后面推了一把的人,每一个袖手旁观的人,都想让杨家倒台,都想让公道大白人间。”

杨太后长久沉默,良久后,哂然一笑:“我自认为多年来慎审庄重,劳苦功高,原来,外面竟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哀家,看不惯杨家吗?”

“劳苦功高?”程瑜瑾听到也轻轻笑了一下,说,“太后竟然觉得自己多年来十分辛苦。这样说倒也不错,只不过劳是对杨家,功是对自己,太后娘娘踩在云端,生杀予夺,怎么会看到你脚下的累累尸骨,又怎么会在意那些为了你的一己私心,而无辜牺牲掉的人呢?”

“呵。”杨太后不屑,“哀家纵横后宫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出生。现在,你一个区区小儿,也敢在哀家面前大放厥词?”

“儿臣自然不敢。”程瑜瑾唇边端着柔和的笑,轻启朱唇道,“儿臣不过是顺应天命,替众人实现他们期望了多年的事情罢了。”

杨太后被狠狠噎住,是啊,无论她放话有多凶,曾经多么辉煌,都不能否认现在,杨家已是墙倒众人推。就连杨太后也垂垂老矣,在后宫顶端摇摇欲坠,连曾经压根不看在眼里的宫女下人也号令不动了。属于杨家的时代已经结束,即便杨太后是两朝为后,即便杨家巅峰时权倾朝野,风光无二,都抵不过现在众叛亲离,三代单传死于非命,香火即将断绝。

杨太后心里极为凄怆,早知如此,她这些年劳心劳力是为了什么,她这些年苦心孤诣为杨家铺路,又为了什么?就算有家缠万贯,有倾天之权,但是,留给谁呢?

杨孝钰死了,杨世隆已经年近四十,这把年纪再生一个儿子并不现实。就算没有程瑜瑾和李承璟在背后推,杨家坍塌,也是迟早的事。杨太后心里恨毒了那个害死杨孝钰的民女,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是外面的人竟然还称其为烈女,嚷嚷着要为她平冤昭雪。

真是讽刺。杨太后心里其实有些后悔,但是在程瑜瑾面前,她还是做出一副强硬模样,冷嘲道:“太子妃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你以为推倒了杨家,你们就能得了好?快省省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杨家倒了,下一个就是你们。”

“这些就不劳太后操心了。”程瑜瑾不为所动,说,“太子和陛下之间,无论如何都是家事。太后和首辅毕竟姓杨,殿下和我的孩儿却都姓李,您说是不是?”

这句话可谓戳到了杨太后痛处,杨太后脸上冷硬的表情都维持不住,冷冷啐了一声:“不过是一个不祥之人罢了,生在五月,即便能长大,一辈子也是孤寡凄独的命理。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哀家就不该心软。”

之前杨太后无论说什么,程瑜瑾都维持着微笑,语气始终和和气气的。但是听到杨太后这样说李承璟,程瑜瑾心头猛地泛起一股无名之火。

程瑜瑾笑容不由收敛,她眼神清亮,笑的时候宛如画卷,不笑才显出那双眼睛的冷峭冰霜来:“太后娘娘仗着祖母辈分,示意点评别人的命运。殿下刚出生时被你说不祥,我的孩子未出来时,也被你说不祥。太后你看,你恶事做多了,果然给自己招来恶果。杨家已经绝种了,太后您也是。”

杨太后眼睛瞪大,气急道:“你……”

“太后总说别人不祥,对太子殿下是这样,对我的孩子也是这样。或许对太后来说,确实不祥吧。你所有的子孙都死了,而我们会好好活着,比你命长,比你好千倍万倍的,活着。”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碰不得的痛,多年来后宫无人敢提起此事,就连杨皇后也处处避讳,此刻却被程瑜瑾挑开了,将所有伤口摊平置于阳光之下。杨太后急怒攻心,气得直咳嗽。她嗬嗬咳了很久,终于缓过来的时候,鼻尖隐约闻到一股香味。

有些时候,嗅觉的记忆比视觉更加长久。这股香味太过久远,杨太后怔松了一下,即便刻意让自己遗忘,但是悲痛还是立刻将她带回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