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洗去了佛罗伦萨连续数日高温所带来的焦躁与烦闷,许多市民趁着地上的水迹还未干的时候,便相携着出门,小孩子们嬉笑着追逐打闹,有时候太沉浸于玩耍了,反而来不及躲避过马车车轮碾过路面凹陷所溅起的污水,被浇得湿透,便放声大哭起来,给本就喧闹的佛罗伦萨城又新添了一道新的声音。

城市苏醒之后便是一天新的忙碌的开始,自然没有人发现,位于阿诺河畔维奇奥桥头的那幢早就被市政厅上了锁的托蒂宅的窗户里,又多了一个人影。

乔娅在从农户女主人那里得到了去年冬天的信息之后,出门牵了马,本想直接掉头折返沃特拉城,可是刚跨上马,便看见了远处耸立在翠山以及苍穹包围之中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她看了一会儿,拍了拍马脖子,又翻身下了马,瞥了一眼羊圈里那几只羊,便径直走到了男孩儿的卧房窗前。

她伸出右手来,用指背敲了敲窗玻璃,然后看见床上缩成一团的杯子轻轻动了动,一个顶着黑色乱毛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在看见站在窗外的人是她之后,男孩子才慢慢腾腾地从被子里钻出来,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了窗前。

他打开了窗户,看着乔娅,怯生生地问道:“你、你要走了吗?”

“是的。”乔娅笑着点了点头,她从腰间掏出了一粒从自己以前的耳环上拆下来的珍珠,递给小男孩,问道,“这个可以买一只小羊羔吗?”

小男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大概是够的。”乔娅将珍珠放到窗台上,“就当做,我替那个金色头发的男孩子赔给你们的小羊羔吧?”

小男孩的眼睛微微放大:“你相信我?”

“对呀。”乔娅忍不住伸手抹了抹男孩子乱糟糟的黑发,“我相信你,并且,我还要谢谢你。”

这是她自马科失踪之后,所得到的唯一一条关于马科的确切消息,尽管这条消息算不上是喜讯,甚至使得她几乎一晚上没能合眼。

农户的女主人说得没错,一个小男孩是根本没可能在小羊羔身上留下仿佛野兽留下来的伤口的,而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金发男孩,已经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那又是什么?吸血鬼?或者是凯厄斯口中早已销声匿迹的狼人?

她本打算掉头折返沃特拉城,然而大黑马刚踏上返程的路时,她又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向佛罗伦萨而去。

凯厄斯曾经说过他没有带走马科,而乔娅选择相信他。

*

乔娅时隔一年,又见到了阳光之下,仿佛幕布上色彩浓艳的美人的佛罗伦萨,只不过在一夜暴雨之后水位猛涨的阿诺河并没有变得更加清澈,而是仿佛携裹着上游的浑浊的赃物,从佛罗伦萨成横贯冲过。

乔娅从托蒂宅背街的那一处爬上了屋顶,然后晃进了托蒂宅的三楼走廊。

上一次她趁夜而来,为了避免为巡夜的卫兵发现,只在自己的房间里扫过一遍便匆匆离开。而白天虽然人多眼杂,但是相应的,在城市街头巡逻的卫兵也不是很多,只要注意不被偶尔路过的普通市民看见,她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将整个托蒂宅好好地搜查一遍。

艾吉奥曾经在里卡多被处刑之后来过一次托蒂宅,并从里卡多的书房暗室里找出了给乔娅准备的刺客袍。但他将刺客袍交给乔娅的时候也说过,他是在执行任务时找出的空隙赶来佛罗伦萨,而因为时间有限,他只匆匆搜查了一遍里卡多的书房,便趁着夜色遮掩去领主广场偷挂在绞刑架上的里卡多的尸体,以至于托蒂府邸内还有很多地方并未搜查完。

所以乔娅在这次离开蒙特里久尼的时候,便已经打算在艾吉奥之后,将托蒂宅的每一间房都搜索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关键证据,还托蒂一家一个清白。

托蒂家族的仆人们为了干活方便,都住在一楼,丽莎的房间靠近厨房,而阿图罗和西里欧更靠近大门一些。乔娅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便看见中庭院子的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杂物,一张翻到的椅子下,还压着一件已经布满了脏污的女士贴身衬衣。

她皱紧了眉,然后按着顺序,一一搜查了这三间房,不过都如她所料,每一间房门都没有被锁,而房间里已经乱作一团,衣服、床单四处散落,而乔娅之前送给丽莎的一条项链也早已不知所踪。

乔娅踏过满地杂物,两步并作一步地从阶梯爬到了二楼。二楼是她、马科以及里卡多的房间,她的房间不知道为何上了锁,而且就她之前的查探来看,仅仅只少了一本从梵蒂冈带来的《十日谈》,而马科和里卡多的房间则像一楼的三个仆人房一般,有着明显地被人翻查过的痕迹,马科的小书架甚至被人推翻在地,上面的书掉了满地,还沾满了杂乱的脚印。

她在里卡多的房间里待得最久,还按照艾吉奥给的方法,打开了里卡多书房的暗室,但是暗室里除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箱子,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有些失望地从屋子走到了走廊上,正准备继续爬上三楼去,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一道黑影,她猛地往后扭头,身后却也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走廊。

而这一扭头,却让她留意到了中庭花园里,那个早已吐不出水柱来的喷泉旁边,有一朵孤零零的康乃馨。

乔娅晃了晃脑袋,觉得大概是自己前一天没有睡好,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她呼出了一口气,走到了走廊扶手边缘,盯着楼下的那朵独自盛开的康乃馨看了半天,然后右手撑着扶手,整个身体便跃过了走廊栏杆,从二楼跳了下去。

她缓步走到了喷泉旁边,像一个骑士一般单膝跪地,伸出手来想将那支康乃馨折下来,指腹刚碰到花萼之下时,又僵硬住了。

如果玛蒂娜在的话,应当不会想让这栋屋子里最后一条鲜活的生命也因她折损吧。

过了许久,她叹了一口气,缩回了手,站起身来,踏过满地的杂物,沿着阶梯,走过了三楼的走廊,一直走到了玛蒂娜的房门前。

与一楼以及二楼的混乱不同,三楼的走廊上没有任何被随意丢弃的东西,只有厚厚的一层灰尘,证明着一年来都不曾有人踏足过此地,她推了推房门,而房门也在她意料之外地,发出了一声木料摩擦的吱呀声,开了一个小小的缝。

玛蒂娜的房间是背街的,到了午后阳光最为猛烈的时候,房间里也并没有多少光亮,甚至还有些阴冷,堪比沃特拉城的沃尔图里城堡。而一年过去,这间屋子除了潮气更甚之外,与一年之前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连放在桌上用来给玛蒂娜盛药的陶制碗都还放在远处,只不过里面剩下的药渣已经变成了黑色,看不清楚原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