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4

此后数天,裱画事宜进行的相当顺利。

李云流是个说到做到的钢铁直男,虽说免不了在细枝末节处诸多挑剔,但是该卖的人情、该做的事,倒也一点没有马虎。

几天的交流下来,卓青被这个毒舌男进一步锻炼出了不锈钢心肠,到后来,甚至能够面不改色的,一边在电话里听着他对自己基本功从头到脚一顿批,一边淡定插花、优雅品茶。

时不时还能接几句:“好的”“您看着改”“我都可以”。

李云流:“你如果想要认真学,就要对自己严格要求。”

卓青:“好的,我都可……哦哦,好,严格要求。”

李云流:“……”

纪四太太的温柔刀名不虚传,杀人于无形之中。

卓青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解释,电话那头瞬间挂断,耳边只剩“嘟嘟”声回荡不休。

她扶额叹息。

但好在事实证明:这位天下第一毒舌酷哥还算是颇有职业修养,答应下来的事,并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只追求绝对毫无瑕疵的百分百完成需求。

故而,等到经他一手改好、裱好的画作重新回到卓青手中,也不免收获“原作者”感叹一句:大/师就是大/师,寥寥添改几笔,欣欣向荣的山水生机跃然纸上。

随画一并附赠的,还有信纸一张,留言三句。

字迹龙飞凤舞。

【画是我师傅亲手改的,他说不收你的钱。

他不收钱,搞得我也不能收钱,很烦。

下次不做你的生意了,还是纯画画好,裱画行停工了,勿扰。】

卓青:“……”

她的小金库莫名其妙免于一劫。

就连闻讯而来吃瓜的白大小姐,听完经过,也感慨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李云流这货可不是什么高尚大艺术家,画价一向贵得令人咋舌。

“不过听说他确实是很听他那个师傅,呃,叫什么,什么饮秋的,很听那大叔的话,青青啊,你这是走狗屎运咯,”电话那端的白大小姐哼着小调:“也好,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就等着明天寿宴上,看我们青青技压群雄了。”

哪有那么轻松。

“我其实就是个门外汉,唬唬人的,”聊天对象是白倩瑶,卓青总不会骗人,当即便老实交代:“如果老太太心情好,肯定不拆穿我,还夸我用心了,要是她心情不好,看不上我的礼物……那估计评头论足的口水都能淹死我,看命了。”

反正头两年送过玉观音,金如意,还不是也被明里暗里挑剔到不行。

就是不知道今年纪司予大功在前,欧洲分部成绩彰然,老太太会不会看在这点面子上,也给她个好台阶下。

这话一出,于卓青而言,不过是随口感慨,于生性爱打抱不平的白女侠而言,就是彻彻底底的击鼓鸣冤了。

“啧。”

白倩瑶颇不满地咂咂嘴,话里话外,是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的滔天怨气。

“是不是这些个老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一定要把儿子辈孙子辈都拿捏在手里,才觉得自己活着有意义?”

说起这茬子事,白大小姐如数家珍:“就说你家那老太太,当年你和纪司予谈恋爱的时候,她当拦路虎,我都算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纪家确实门槛高,人金贵,换了我估计碰都不敢碰。但现在你都进门了,这几年对她也是一顶一的恭敬,难不成她非要整得你们俩小夫妻惨淡收场,才觉得扬了自己老大的威风?”

卓青失笑。

纤细手指轻敲桌案,她若有所思:“老太太出身好,眼光高,自从司予的父母走了,几个孙子的婚事都是她一手操办……司予是头一个在她手底下唱反调的,我当然就是那个带坏他孙子的狐狸精。她不在司予身上出气,只能找我的麻烦。”

况且,这只狐狸精连“徒有其表”四个字都得后天修行,出身不好,更没能给纪氏带来丝毫直接利益。

想想大哥纪司业,七年前娶了万力集团叶振廷的千金叶梦,促成两家在能源开发案上的通力合作,为纪氏旗下的两大子公司顺利上市添砖加瓦;

二姐纪思婉尚未婚嫁,但曾经的三度恋爱,无一不是和大院子弟和平分手,双方长辈心知肚明,原也是借此疏通了不少门路,各自得益;

至于三哥纪司仁……虽说娶的是个家道中落的港城千金,但好歹名声在外,昔日也是几度进京的老派爱国华商,既挣了大面子,那点微薄嫁妆,老太太是无需放在眼里的。

归根结底,老太太对她存着的那点门户之见,是扎根在骨子里的。

别说9012年了,就是到她进了棺材,当年纪司予违抗“旨意”,毅然决然强娶卓姓妻,大抵都能算上老人家人生不顺意之事TOP3。

思及此,想到老太太每次面对自己时的心境,卓青倒是自个儿把自个儿逗笑。

“就算是狐狸精,那也得纪司予这个纣王乐意奉陪好不好。”

剩下白大小姐心绪不平,依旧在电话那头冷嗤不已:“我发现谣言这个东西真的是绝了,舆论天然就是偏向男方的,明明是他家孙子死不悔改强取豪夺,不管你最后是为什么答应,至少要不是他突然回国,当年你都快嫁给姜——”

白倩瑶喉头一哽,嗫嚅两下。

“姜……好吧,姜承澜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末了,只得小声叹息,“我只是想不明白,嫁都嫁了,娶也娶了,老太太到底是跟谁较劲呢?”

卓青摩挲着桌上画作边缘,笑着接腔:“跟她自己吧。”

白倩瑶“啊”了一声。

“啥意思啊青青,”她嘀咕:“我又迷糊了。”

“和先走一步的老爷子一样,她活着,是纪家的门面,死了,照样是纪家的丰碑,”纪四太太悠悠总结:“所以以她的眼光,但凡她还在一天,我就是刻在耻辱柱上、时时刻刻提醒她治家不严的符号,看着就难受。”

而心知肚明这个中缘由的自己,费尽心思雕琢璞玉,也只为了不让那符号过分显眼而已。

不过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各有所图罢了。

卓青想:人活一辈子,谁不是跟自己较劲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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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倩瑶偶然提及这档子往事,当夜晚饭后,纪家小夫妻绕着老宅外的小花园散步消食,话题也很是顺遂地过渡到了少年时。

卓青一手挽住身边人手臂,一手揉着吃太饱而略显圆滚滚的小肚子。

“不过想想也是,当年我还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总觉得你莫名其妙对我好,一定是有什么鬼主意,什么转班,什么英语补习——一直到道歉信那次以后,才觉得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至于不一样在哪。

除了微妙的感情,自然还有其他。

譬如,那次堪称心灵羞/辱的道歉信事件,最终让十七岁的卓青更进一步、深刻地意识到:在高中校园这样一个微型社会里,家世和出身,就是某种无从置喙的阶级划分。从纪司予的立场,是不需要、也没必要对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煞费苦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