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84

我没想过自己第二次见到宋致宁和那女孩,会是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公办医院里。

距离上次因为宋少的突然造访而“大发横财”不过一周,或许是老天总秉持着福祸相间的原则安排命运,是故,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三,便先因为给人修缝纫机时动作不小心,被那机器顶针直接贯穿了右手无名指,出血不止。

他从来不太愿意麻烦我,这次实在痛得厉害,才上楼向我求助。

我赶忙放下手中事,打车陪他到医院就诊,好不容易排队打完破伤风,因为害怕伤口感染和留下后遗症——他毕竟是做手艺活的人,怎么也不能伤了手,于是便又自作主张,硬是花钱给他办了住院。

秋天本就是各类疾病多发的季节,医院人满为患,我急得上下楼来回跑,从挂号缴费到弄完繁杂琐碎的住院手续,整个人晕晕乎乎,下楼时没注意,脚下被台阶一绊,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好在旁边蓦地伸出只白白净净的手,堪堪扶住我手肘。

“小心,”身旁那把女声纤细清脆,“别、别跑太快,会摔了。”

还有点耳熟。

我蓦地抬眼。

果不其然,眼前赫然便站着那天撑着伞在楼下找宋致宁的女孩。

今天她依旧打扮简单,不过米白色毛衣配上一条黑色牛仔裤。不显腰身就罢了,那毛衣一路遮到膝盖,倒是把她本身纤瘦身材掩得毫无亮点。

好在她生得秀气,眉若远山,杏眼灵巧,虽说鼻梁有些小塌,但巴掌脸上鼻翼小巧,倒是丝毫不影响那张脸给人的初印象——像是总待人温和的邻家妹妹,或是校园里抱着书走过林荫下的长发少女。

程忱,小名桑桑。

老三之前告诉我说她叫程忱,那时我还觉得莫名拗口,今天这样近距离地瞧见一眼,这名字在喉口过了遍,倒确实和她无端般配,带着点碾磨于唇齿之间的温柔。

我不好叫她搭手太久,忙先起身站稳,“谢谢你啊,”一边向她道谢,不知为何,这天又像是多长了个心眼似的,瞄过她另一只手提着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桶,没忍住试探了句,“我刚才急着下楼找我朋友……你也是来探病的吗?”

“嗯,”她点头,指了指楼上近在咫尺的7楼住院部,“我朋友、也是,喝醉,摔、了一跤。”

我摸摸鼻尖,小声问:“男朋友?”

她的脸“腾”一下通红。

仿佛很是惊惶于我这自来熟得寸进尺的问询,慌忙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再追问。

可惜有些八卦,好像是天都不让你错过,怎么也躲不开的——尤其是,当我好不容易把所有手续都弄完,缴完费,搀着老三走到7楼住院部的720病房,却瞧见这拥挤的四人病房里、老三的床位隔壁,居然正躺着一位格格不入的“贵客”,也是我近期最大的八卦对象时。

我仿佛听见小恶魔附在我耳边扬声大笑:“你看你看,这八卦你是不打听都不行了!”

而我:“……”

我选择死亡。

无论如何,入住病房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动静也不小,等我埋着头,小心翼翼扶着老三走进病房时,正抱着层饭盒小口抿汤的宋少,倒还真比我先一步反应过来。

“白……柏医生?”

熟悉的语调转了个圈,这次他没有叫错我的名字。

医生什么医生啊。

我不配OTZ

我满脸汗颜,在病房周遭瞬间投射而来的好奇目光注视之下,一手搀着老三,一手提着两盒楼下医院食堂买的盒饭,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视线亦扫过正坐在他身边,正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翻看着食谱的程忱。

“巧遇啊,宋先生,”只能这样口头敷衍着,“真是有缘分。”

有缘分到住院都住到一块了!

如果说刚才看见程忱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我心里就只剩下了无处呼告的吐槽:这种有钱没处烧的贵公子,来住什么平民医院啊?!这也需要体验生活吗?就算最近恒成出了点事,也不至于虎落平阳到这种地步吧?

可对方毕竟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客户,我也不敢把心理活动写在脸上。

只顾着铺好他隔壁那张空出的病床、帮忙安置好老三,复又规规矩矩拆开盒饭,一勺一勺喂着手上动作不便的老三吃晚饭。

但说来也巧,这种公立医院的普通四人病房,几家的家属都在旁陪着,中间不过有个帘子遮挡,压根没有什么充分的私人空间而言。所以只要有心,那头的动静,我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咳。

好吧,其实这天我见到的宋致宁,实在远没有那天来找我做心理咨询时的潇洒俊朗,甚至连不久前看到的视频上那副醉醺醺的样子,都比他眼下的境况好了不知道多少。

毕竟那时虽然隐隐有些落魄,但怎么不至于像现在,穿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头发后头被剃秃掉了大块,缠着一层又一层白花花的绷带。同样的待遇还照顾到他的右腿膝盖,以及整个被裹得跟个馒头似的左手……哪里还像是当初那个放纵不羁的富家公子?

没了鲜花美人豪车簇拥的宋家三少,在突如其来的病痛面前,也不过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普通青年罢了。

人类生来的共情心和隐隐的惋惜,令我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这么一复杂,就一不小心在喂饭时,一勺子险些直往老三的衣领里捅——

“小、小茜!”

“啊啊啊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慌忙从包里抽出一包面纸,擦拭着他病号服上被掉下的菜沾到的污渍,“没烫到吧?这盒饭油重,对、对不起啊……”

我做事一向粗心大意,当下只觉得抱歉至极,老三却只摆摆手,黝黑的脸上浮现一层不露痕迹的红,轻声说:“没关系,你别急……没事。”

他总是这样,在外头社会世故且精明,有时甚至脏话连篇,为了几块钱的长短生计与人争论不休。

但在我面前,好像永远只是很多年前,村里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我上树掏鸟下水摸鱼的男孩,会背着我趟过溪水,也会让我踩着他的背翻过墙垛,在稻草田里恣意飞奔。

我心头泛起愧疚,只不住帮他擦着衣襟。

却不料这一遭动静别的反响没有,老三一开腔,倒是惊动了刚才一直默默翻看着书册的程忱,抬眼看来,看向我,也看向老三。

不过顿了半分钟,她便将那食谱一合,随手放上床头柜,起身走到我们这头来。

“陆哥?你怎么……你这是也、受伤了吗?”

老三全名陆华业,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三,我们村里都叫惯了他作“老三”的诨名,连我都许久没想起这称呼,突然被人提醒,倒也平白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