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真定府的来信……是跟虞重锐有关的吗?那边灾情如何了?

我立刻没心思管岚月了,跟她说了声公主传唤召见,让她自己回寿康宫去。

我匆忙赶到昭阳宫,公主正倚在轩窗下的美人靠上,看见我过来,指了指桌上展开的信纸说:“最近老是眼睛发花,瑶瑶,你来帮我读一读这封信上说的什么吧。”

我拿起来一看抬头“长公主殿下慧鉴谨启者”几个字,就认出是虞重锐的笔迹,连忙又丢回桌上。

公主问:“怎么啦?”

“这是……旁人写给公主的私信,我看不合适……”

他在真定府忙着赈灾,还有功夫给公主写信,他们两个私交甚笃嘛……

“你不看,那我自己看啦?”

公主坐起身来把信拿过去,像个老人家似的将信纸举到一臂之远,眯着眼睛说:“年纪一上身,眼睛就先不好了,这都写的什么呀?”

公主,你才二十六岁,现在就老花也太早了吧!

公主一字一字念道:“……暌违日久,拳念殊殷。自获鹿蒙灾,赞皇至灵寿诸郡县仍偶有余震……”

我不禁插嘴问:“地震之后还会有余震?严不严重?”

公主往后看了看,说:“还好,比获鹿郡那次轻一些,房舍崩废,人畜无损。”

人没事就好。

她接着念:“……秋冬寒燥,时疫不兴,又得子射出桂枝麻黄汤方为预——桂枝麻黄我知道,子射是个什么东西?”

子射不是个东西,啊不对,子射是个人。

我回道:“南市余巧堂的邓磬大夫,字子射,前阵子刚开堂坐诊就名噪洛阳。”

公主埋怨道:“我又不认识他,突然提起此人,没头没尾莫名其妙,这信到底是不是写给我看的?”

我怪怪坐着抿嘴不说话。

公主继续往后看:“……真定民居屋舍盖以圆木为柱,方榫直梁,夯土填充成墙,遇震即梁斜屋毁。余授其斜撑复梁圆榫造法,附图见末……”

她翻到最后一页,信纸上果然画了几幅图,不由大皱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儿?”

“给我看看。”我把那页图拿过来,只见上面画了方榫直梁与圆榫复梁两种梁柱框架的对比,接头处还有放大的细节图,十分清晰。从图上看,复梁的工艺确实要复杂一些,但柱撑纤细,用料可能反而更节省,不需要太粗太重的木材。

公主摇头叹气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虞相看着像个闻情识意的妙人儿,写起信来却这般无聊。他说自己寡情冷性不识男女之趣,诚不我欺,对自己倒是认识得很清楚!非我佳偶非我佳偶,幸好我悬崖勒马没有嫁他!”

“哪有,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真聪明呀,为什么没有早点推而广之呢?”我举起那张图纸,“公主你看……”

“我不看!”公主把脸一撇,“你们两个倒是臭味相投,这张图就送给你吧。”

别说虞重锐画了这么详细的图纸,他就算只给我寄张白纸上面画个圈,我也会觉得那是天上明月、团圆美满,有意思极了。

我依依不舍地把信纸折起来还给公主:“虞相写给公主的信,还是公主收着吧,我已经看过记住了。”

图上有注字,如果被人知道我收藏了留有虞重锐笔迹的图纸,就解释不清了。

公主讶道:“才看了这几眼,你就记住了?”

“对啊,画得简单清楚,一看就明白了呀。”我指了指头上的屋顶,“其实我们天天都看见的,就像这顶上的榫卯……”

“打住打住,”公主止住我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对造房子没有兴趣。”

说到造房子,将作监最近在宫里大兴土木修缮,兴许我可以去观摩一下。

信里说了地震防疫和屋梁结构几件事就结尾了,末了还有几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顺颂冬绥”之类的套话,公主显然十分失望。

公主问我:“要不要给虞相回信?”

“按理是应该要回一封……”

“他写的这些事,叫我怎么回?我十二岁就出嫁到北地蛮荒,字也写得不好,可别让他笑话我。”公主道,“瑶瑶,你帮我写一封回信吧。”

“我?”我支吾道,“公主给虞相回信,我来代笔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看好得很,这信就该你来写。”公主二话不说,命女使取来纸笔铺在案上,要我马上就写。

我坐到案后,提笔润墨,问公主:“是称呼‘虞公’,还是宰相之名?”

“什么‘虞公’,你都把人叫老了!”公主嫌弃道,“当然是叫‘虞郎’,哦不,‘锐郎’。”

我被她说得脸上发热,犹豫再三下不去手。公主和虞重锐也算有私交了,不如直接称呼表字,不亲不远,正自合宜。

“信里要回他些什么?”

“这还用我告诉你?问问他:冷不冷呀,累不累呀,想不想我呀,什么时候回来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三十几年没见啦!总之你心里想什么,你就写出来呗!”公主道,“总不能去问太医要几个治流疾的方子,找将作监要屋顶卯榫的图样还给他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要我写亲密的话语,我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虞重锐说,但假如他没认出我的笔迹,当真以为这是公主写的呢?或者他认出来了,知道是我写的,那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呀!

我模仿公主的口吻,端端正正回了一封信,除了问候安康、叮嘱珍重,把甘露殿大梁崩裂的事也说了。沅州潮热多雨,那边的屋梁造法拿到真定来未必适应当地水土气候。

写完呈给公主,她看了“啧啧”摇头,提笔在空白处又加了几句:“纸短情长,不胜依依。祈愿早归,面诉相思!”

这加得也太刻意了,字迹都不一样……

公主把信收起来,看着我嗔道:“小姑娘家,脸皮子太薄!照你这样,几时才能擒得如意郎君?”

公主是不知道我干过的那些没皮没脸的事,不还是没擒到吗……

洛阳到真定,寻常信件一来一回需十余日。过了半月,虞重锐又有回信来,公主再把我召到昭阳宫去,叫我读信回书。

如此鸿雁尺素往来,我在宫中的日子仿佛也有了祈盼和新意。他用纸笔带我去看太行山的峻岭高峰,井陉的曲折险阻,河东河北的一望无际,告诉我洛阳没有的山川风貌、民生百态。

漫长的等待间隔中,无事我便会仰头观察宫殿的廊檐屋顶。宫城建于前朝初期,多次修缮扩建,不同时期、不同的工匠各有其特色,看得多了,光凭外观我就能猜出这座殿宇、那段廊庑是什么时候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