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邓子射开的药果然很灵验,内服外敷合用,七天之后伤口便长合不疼了,只剩一点点线头露在外面,再过几日即可拆掉。凤鸢缝人的手艺和缝衣服一样好,针脚整整齐齐,在我脚踝上缝了半圈辫子麦穗。我寻思着等全长好后疤痕就像套了个银白足环,还有点好看?

当我不需要人搀扶就能在院子里自如行动时,朝中旷日持久的储位之争也终于落下帷幕。

原本他们可能会争论更久的,但是陛下龙体不预不能视朝的消息被细作传到了回纥,回纥可汗借春狩之名带兵骚扰边城,裴将军——也就是被贬的原兵部裴尚书——求信王临朝称制、震慑外敌的奏表送到洛阳,众人纷纷意识到宋相所言不虚,推举信王以亲王身份摄政监国。

虽然陛下仍在,他也无法下旨立信王为储,但是显然,信王已经赢了这场未来皇权的争夺。

林太师旧疾复发称病不朝,太傅自请告老还乡,祖父一人独木难支,三皇子党树倒猢狲散。原本他们支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上位,大多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抱负、家国大义,如今没指望了,自然离心崩散溃如散沙。只剩几个确实对陛下忠心不二、想让他的江山传到亲生儿子手里的,隔三岔五去陛下的病榻前下跪哀哭,指望天降神迹,陛下还能痊愈康复,站起来重整朝纲。

此时信王再出面安抚人心,亲自到太师府上探病,大度地表示诸位皆是朝廷栋梁肱股,缺一不可,当此外忧内患之际,更应摒除异见、众志一心。林太师也十分识趣,顺阶而下,自陈年迈多病、力有不逮,请求解除兼任之御史大夫、兵部侍郎等职务,只保留太师三公之位。

先前褚昭仪的兄长任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实际掌权者,被贬后陛下先后提拔了两名御史代替,皆不满意,又接连罢黜。如今林太师又辞去御史大夫一职,御史台就只剩一位左中丞勉力支撑。有人向信王举荐,毗陵郡守聂蒀素有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之美名,曾以一己之力查证弹劾上峰苏州府多名官员勾结贪腐一案,可担御史重任。信王看完聂蒀的履历卷宗,十分欣赏,立即下制召他入京,擢为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则暂由宋相兼领。

仲舒哥哥告诉我这件事之前,我就先从祖父和堂伯那里看到了。四堂兄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原本是家中孙辈最有前途的,现在蓁娘的兄长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他未来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堂伯怕儿子遭聂蒀弹压报复,请求祖父斡旋将四堂兄调离御史台、另谋职位,但是祖父自己又何尝不怕聂蒀找他算账呢?毕竟御史督查百官,朝臣看见他们都要背后一凉。

且让他们自己去发愁吧。当初他们敢杀害宁宁、为求尚主休弃蓁娘、污蔑蓁娘疯癫将她囚禁在澜园折磨得不成人形,就该准备好有朝一日聂家人会找上门来为女儿讨公道。

凡是对贺家无用之人,便毫不留情弃若敝履,宁宁如此,蓁娘如此,如今我大概也半只脚跨进这个圈了。

三皇子失势后,我在家里的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祖父一见我就生气,懒得再多看我一眼;下人们又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窃窃私语,与当初我刚回家、岚月母女风头正健时一般无二,现在议论的也是岚月嫁了好郎君要当皇后了,而我婚事无着落魄潦倒,一点新意都没有;连小周娘子派来看守我的奴婢也撤了一大半回去,我反而因祸得福落得清净自在了?

但我想出家门,却仍是不允许的。我的脚还未完全恢复,不出去就不出去吧。

被人看做没有用的弃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照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我是不是从家里悄悄溜走,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有点想虞重锐,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不知仲舒哥哥是不是故意的,每次跟我说起朝中轶事,都对虞重锐避而不谈,我只能从别人的事迹里拼凑出他的点滴近况。

信王监国后,依旧支持他在京畿道试行的新政,此举惹来其他追随者的不满。信王初上台,根基不稳,名义上还不是一国之君,不像陛下乾纲独断说一不二,这些压力和阻碍便都落在虞重锐身上,他比从前更难推进新法了。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就在我以为所有人都把我遗忘了时,信王忽然传来一道口谕,召我入宫觐见。

来传话的内侍太监我也认得,章三全,他逃走后果然去投奔了信王。

信王传我入宫的理由是,陛下敕建佛堂,命梁溪县主为贵妃守孝,如今孝期未满,县主理应继续回燕宁宫执礼才是。

我不想进宫。我好不容易才从那座锦绣牢笼里逃出来,哪怕在家同样禁足,也比皇宫要好。守孝在哪里都可以守,这段日子除了伤口未愈时血光不吉,其他时间我依旧天天抄经诵读、焚祭烧化,姑姑肯定知道我的心意的,不会介意我在不在燕宁宫的佛堂。

皇宫大内,那也是姑姑后半生想要摆脱逃离的地方。她的灵位摆在那里,在天之灵未必安宁。

祖父不在家,我听完了口谕,没有吱声。信王还不是皇帝,我不接他的谕令,算不上抗旨。

小周娘子在一旁着急起来。她心眼多,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位者心意为自己谋利,此刻心里又活络打起小算盘来。

章三全见我不接口谕,说:“除此之外,殿下还有一纸手书命小人转交县主。”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短短四句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小周娘子就在我身后,伸着脖子也看见了。我听见她喜不自胜地惊呼:「信王这是……哎呀!我就说国公爷押错了宝,这位才是我们家的福运贵人,这满门荣耀还没到头呢!」

她领会错了,信王要传达的不是字面之意。这四句诗里我只注意到两个字:蓁蓁。

我把纸笺收起,对章三全说:“臣女遵令。”

上回进宫,我好像也是这样由内侍领着从春明门而入,心怀犹疑忐忑。宫城的斗檐高墙依然让人望而却步、心生退缩,又让我想起那些被困在其中、如陷泥潭荆丛环绕的日子。但只要想到宁宁和蓁娘,我就不害怕了。

章三全没有带我回燕宁宫,而是先至宣政殿。

信王正在殿中,倨御案之后,听见禀报抬起头来看我,轻蹙眉头道:“一月未见,瑶妹妹又清减了。”

一月未见,信王似乎也变了许多。他身上那种焦虑、隐忍、谨慎、畏缩的影子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帝王气势。

其实信王和陛下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坐在同一个位置就更像了,方才他抬头的一瞬,我还以为又见到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