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第2/6页)

眼下的事就这么定了!可是将来,当你在一个美丽夏日的黄昏登上山岗,你可别忘了我啊,别忘了我也常常喜欢上这儿来;然后,你要眺望那边公墓里的我的坟茔,看我坟头的茂草如何在落日的余晖中让风吹得摇曳不定……

我开始写此信时心情是平静的;可眼下,眼下一切都生动实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忍不住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十点钟,维特叫来他的佣人,一边穿外套一边对他讲,过几天他要出门去,让佣人把他的衣服刷干净,打点好全部行装。此外,又命令佣人去各处结清账目,收回几册借给人家的书,把他本来按月施舍给一些穷人的钱提前一次给两个月。

他吩咐把早饭送到他房里去。吃完饭,他骑着马去总管家。总管不在,他便一边沉思,一边在花园中踱来踱去,像是在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作最后一次的重温。

可是,小家伙们却不让他长久地安静,他们追踪他,跳到他背上,告诉他:明天,明天的明天,喏,就是再过一天,他们就可以从绿蒂手里领到圣诞礼物了!他们向他描述自己的小脑瓜儿所能想象出来的种种奇迹。

“明天!”维特喊出来,“明天的明天!再过一天!”随后,他挨个儿吻了孩子们,打算要走。这当儿,最小的一个男孩却要给他说悄悄话。他向维特透露,哥哥们都写了许多张美丽的贺年片,挺大挺大的,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伯特和绿蒂,也有一张给维特先生——只不过要到新年早上才给他们。维特深为感动,给了每个孩子一点儿什么,然后才上马,让孩子们代他问候他们的父亲,说完便含着热泪驰去。

将近五点,他回到住所,吩咐女仆去给卧室中的壁炉添足柴,以便火能一直维持到深夜。他还让佣人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把外衣缝进护套。做完这些,他显然又写了给绿蒂的最后一封信的下面这个片断:

你想不到我会来吧!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直到圣诞节晚上才来看你,是不是!呵,绿蒂!今日不见就永远不见了。到圣诞节晚上你手里捧着这封信,你的手将会颤抖,你莹洁的泪水将把信纸打湿。我愿意,我必须!我多快意呵,我决心已定!

绿蒂这段时间的心境也很特别,最后那次和维特谈话以后她就感到,要她和他分手会多么困难,而维特如果被迫离开了她,又会何等痛苦。

她像无意似的当着阿尔伯特讲了一句:“维特圣诞夜之前不会来了。”阿尔伯特于是便骑马去找住在邻近的一位官员,和他了结一些公事,不得不就在他家中过夜。

绿蒂独坐房中,身边一个弟妹也没有,便不禁集中心思考虑起自己眼前的处境来。她看出自己已终身和丈夫结合在一起;丈夫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是了解的,因此也打心眼里倾慕他;他的稳重可靠仿佛天生来作为一种基础,好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在上面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她感到,他对她和她的弟妹真是永远不可缺少的靠山啊。可另一方面,维特之于她又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瞬间起,他俩就意气相投;后来,长时间的交往以及种种共同的经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么有趣儿的事,都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和他一块儿分享;他这一走,必然给她的整个一生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空虚。呵,要是她能马上把他变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这样她会多么幸福啊!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个女友许配给他,真希望能恢复他和阿尔伯特的友好关系!她把自己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她们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维特的。

这么考虑来考虑去,她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着一件事,虽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认,这就是把维特留给她自己。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己讲,这是不可能的、不允许的。此刻,她纯洁、美丽、素来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无忧无虑的心,也变得忧伤而沉重起来,失去了对于未来幸福的希望。她的胸部感到压抑,眼睛也让乌云给蒙住了。

她这么一直坐到六点半。突然,她听见维特上楼来了。她一下子便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和他打听她的声音。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可以说,她在他到来时像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她很想让人对他讲自己不在。当他跨进房来时,她心慌意乱地冲他叫了一声:“你食言了!”

“我可没许任何诺言。”维特回答。

“就算这样,你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她反驳说,“我求过你让我们两人都安静安静。”

她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做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派人去请她的几个女友来,以免自己单独和维特待在一起。他呢,放下带来的几本书,又问起另外几本书。这时,绿蒂心里一会儿盼着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希望她们可千万别来。使女进房回话,有两位没有来,请她原谅。

她想叫使女留在隔壁房里做针线活儿,但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中踱着方步,她便坐到钢琴前,弹奏法国舞曲,但怎么也弹不流畅。维特已在他坐惯了的老式沙发上坐下;她定了定神,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什么书好念念吗?”她问。

他没有。

“那边,在我的抽屉里,放着你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又说,“我还没有念它们,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谁知又老找不到机会。”

维特微微一笑,走过去取那几首诗。可一当把它们拿在手中,身上便不觉打了个寒战,低头看着稿纸,眼里已噙满泪花。他坐下,念道:

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呵,你在西天发出美丽的闪光,从云朵深处昂起你明亮的头,庄严地步向你的丘岗。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呢?那狂暴的风已经安静,从远方传来了溪流的絮语,喧闹的惊涛拍击岩岸,夜蛾儿成群飞过旷野,嗡嗡嘤嘤。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哟,美丽的星?瞧你微笑着冉冉行进,欢乐的浪涛簇拥着你,洗濯你的秀发。别了,安静的星。望你永照人间,你这莪相心灵中的光华!

在它的照耀下,我看见了逝去的友人,他们在罗拉平原聚会,像在过去的日子里一样。——芬戈来了,像一根潮湿的雾柱。瞧啊,在他周围是他的勇士,那些古代的歌人:白发苍苍的乌林!身躯伟岸的利诺!歌喉迷人的阿尔品!还有你,自怨自艾的弥诺娜!——我的朋友呵,想当年,在塞尔玛山上,我们竞相歌唱,歌声如春风阵阵飘过山丘,窃窃私语的小草久久把头儿低昂。自那时以来,你们可真变了样!